熬了好几个通宵,阿芙终于将送给“大家”的药枕做好。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伸了一个懒腰,深深的叹了口气。
每个掌柜的药枕根据掌柜们的风格稍稍有些差异:周允、参参和老玄头的是靛青色棉布做的,艳娘和青芸是胭脂色的,而吴月……阿芙用攒下的私房钱,买了一块丝绸面料,连丝线也用的是最好的。她用手在表面试了试,确定这料子光滑柔软,十分亲肤,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她可没有区别对待,只是掌柜对自己有恩,这只是力所能及的一点小小报答。想到这里,阿芙顿时觉得自己的偏心更加理直气壮,倒头闷上被子,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
这一觉睡到开店的时辰了。阿芙急急忙忙地起身,抱着一大堆的药枕往铺子赶。待她走到楼梯口,便见吴月正抬手将铺子门口的灯笼点上,昏黄的烛火和月光一起,在他朦胧的面庞上笼上一层光晕。
“醒了?”他没有转头,眼睛仍旧盯着烛火,“这几日见你不怎么下楼,是身体不舒服吗?”
阿芙摇摇头,从怀中抽出准备好的药枕,塞进吴月怀里,飞也似地跑出铺子:“给大家做药枕呢,吴公子我出去一下。”
她没敢看吴月的反应,一口气跑到了艳娘的铺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艳娘躺倒在榻上,外裳滑落到手臂,露出白皙的香肩和修长的脖颈,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话本。见到来人,她侧坐起来,拉过阿芙到身边坐下:“哟,怎么跑这么急,脸都熟透了。”
阿芙接过童子递来的一杯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定了定心神,将为艳娘准备的药枕也送了出去。
接二连三地将药枕送给青芸和周大夫之后,阿芙走进了老玄头的“玄字酒铺”。老玄头正在后院的大酒缸旁边,佝偻着身子,向酒水中添加着什么。见到阿芙来了,他眯眼笑着,大胡须被满月照耀得闪闪发光:“丫头,怎么今天来吾的铺子啦。”
阿芙送上药枕,却对老玄头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了好奇。
“这是月光酒。”老玄头将一个白色纱布做成的布包轻轻丢进了缸中,月光似被牵引的薄纱,如烟雾般晃晃悠悠从四周飘进缸中酒水。不一会,原本清亮的酒水开始逐渐散发出月光般冷彻的幽光,越来越清晰。
“月光酒?”阿芙睁大了眼睛。
“厉害吧。”老玄头一脸得瑟,目光忽又晦暗下来,“这可是北方鼠族的不传秘方呢。”
阿芙还想继续问些什么,参参从铺子外走了进来,嚷嚷着:“老玄头,掌柜……舅舅要我来问你讨一杯酒呢。”见阿芙也在,小团子语气从嚣张突然变得可爱起来。
老玄头趁机捏着参参的脸蛋,笑嘻嘻地说道:“新一批月光酒今晚才能酿好呢,他可得省着点喝。”
阿芙对参参眨眨眼睛,将怀中最后一个药枕塞给参参,算是安慰他受伤的脸蛋。
“谢谢阿芙,”参参对着阿芙笑笑,然后气呼呼地对老玄头道:“不是月光酒,是忘忧酒呢。”
“忘忧酒?你确定?”老玄头挠挠头,又绕了绕胡须,继续问道,“杂货铺是来了怎样的客人?”
“就是当初那个哭哭啼啼的王阿四啦,这次他又来了。”参参满脸嫌弃。
老玄头笑容不减,阿芙却感觉他眼中多少带着不屑:“那家伙啊,看来吴月这次稳赢啊。”
说着,老玄头从院中走到铺子里,自货架上拿了一小盅酒递给参参:“交给那家伙吧。”
店里来了生意,阿芙也不继续在酒铺耽搁,和参参一起回了铺子。
铺子里,一位身着华贵衣袍的青年正满脸愁容地与吴月说着什么。阿芙照例为两人斟上茶水,退到一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吴月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打断了絮絮叨叨废话连篇的青年:“王阿四,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王老爷,事情我大概了解了。不管贵夫人性情多么古怪、不可理喻,不能有子嗣,可是你们当初一起应下的。您现在,确定想要打破您当初许下的承诺吗?”
青年似乎十分为难,连连叹气,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我……我是真的爱我的夫人啊,不管她怎样无理取闹,我还是像当初一样爱她。只是……我这么大的家业,百年之后,若是后继无人,岂不是非常可惜吗?”
吴月从参参手中拿过酒盅,放在桌案上,用扇柄将其往青年人面前推了推:“如若你选择子嗣,那就给夫人喝下这忘忧酒,签下休书带到我这铺子来。不久之后,你自然会有子嗣的。”
青年人泪流满面,手中攥着酒盅仍不断确认着:“所以,一定需要这么做吗,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真的舍不得啊。”
吴月并未再多言,示意阿芙送客。巷子外,一众仆从和一顶华丽的大轿子等在月色里。那青年颤抖的背影在巷子口用袖子拭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双手一背,在丫鬟的服侍下坐进了轿子。
“今天的客人,可有什么来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华丽的轿子呢。”阿芙收拾着桌上的残茶,询问身边开心打量药枕的参参。
原本眉开眼笑的小团子听到这个问题,眉头顿时拧成一团:“他啊,是清水镇首富王阿四,破暴发户一个。十九年前,他和他现在的夫人找到舅舅,希望舅舅能够帮他们躲避夫人强烈反对的家人。那时候,舅舅给了他们两杯隐气酒,这样他们再也不会被夫人的家人找到。但是同时,他们也永远不会有子嗣。”
“这样啊,那这个夫人真可怜。”阿芙将茶杯洗干净,倒扣在茶案上。
“这也是她的选择。”吴月吹灭了屋外的灯笼,走到铺子外,沐浴在满月的月光里,没有语气地说道。
阿芙看见,一阵黑雾似从吴月身边升起,与月光纠缠,萦绕在那白色人影身边。
“吴月……”她不由自主喊出了掌柜的名字。
吴月回过脸来,黑色褪去,脸上渐渐有了表情:“谢谢你的药枕,阿芙费心了。”
巷口,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隐匿于黑暗中。
第二天,老玄头派童子送来了些昨晚酿好的月光酒。阿芙回忆中,吴月极少进食,但偏爱这老玄头的酒水。她将酒收于灶房内,准备上街买上些肉菜。破天荒地,在路过酒铺时,被老玄头叫住了。
“丫头,”老玄头满脸倦容,大约昨晚熬了一整夜,“吾能否请你帮一个忙。”
阿芙跑到老玄头身前,满脸笑容:“当然,只要阿芙能帮的上。”
老玄头从口袋中摸出一锭金子,说道:“可否请你在每月十五,为我做上些吃食?当然,吾会付相应报酬的。”
阿芙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点小事,我也就收您个料钱便可。您想吃些什么?”
老玄头思索一番,说道:“都可,只是不要放葱和香菜。”
虽然老玄头以前并不对这两种食物忌口,但阿芙也并未多问,答应下来。
今日,街道上热热闹闹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阿芙并非爱凑热闹的性子,正打算快步远离人群,只听人群中说话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便多看上了一眼。没想到,竟是昨晚来到店里的王老爷。她借着个子小,努力挤到了最前排,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一位丰腴美艳的妇人与他站在王府门口,脸上尽是悲伤和不解:“夫君,你为何要下毒害我。”
王老爷见大伙看着,着急地跺脚,轻声安抚着:“没有,我没有想要害夫人的意思。”
那女子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一半面容,低垂着双眼,声音凄凉:“那为何,夫君你自己不肯喝下这杯酒,却偏生想要哄我喝下呢?”
阿芙见女子的手中举着的,正是昨日那盅忘忧酒。
王阿四也不知道这傻女人今天是怎么了。若是以往,自己随便糊弄几句便可让她不吵不闹。那十几个外室,不都是这样被瞒下来的。可今天,自己说尽了好话,这女人却像是开了窍似的,硬是不愿乖乖将酒喝下。反而一路跑出了院子,来到这大街上找路人撑腰。
“夫人,你别乱说啊夫人。我们夫妻相守将近二十年,我又怎么会害你呢?”王阿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夫人将酒举到王阿四面前,步步紧逼:“这酒没问题,那你喝,你喝啊。”
王老爷见事情越闹越大,周围的百姓也纷纷指指点点。他心一横,顺手将那杯忘忧酒往地上一摔,抱住夫人:“夫人,你没受伤吧。”
夫人见酒被摔了,抱住王老爷一阵痛哭,两人竟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阿芙和周围的百姓一样,对于这一出闹剧十分摸不着头脑。这王夫人似乎就是个大花瓶,这么简单的哄骗都能相信。她摇了摇头,继续去市集采购。
月牙岛上,一位银发少年在床上幽幽醒来。他的耳边没有鸟叫和虫鸣,只有风簌簌穿过竹林的声音。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已经换上了里衣,头发也被擦洗干净。少年光脚下床,来到方桌边,桌上放着几碟看似普通,却隐隐散发灵气的饭菜。一位白衣童子从屋外端着刚热好的一盅鸡汤摆上桌,对他轻轻一鞠躬之后,身形消散。
少年向后踉跄两步,重新倒回床榻上。他的面庞清瘦而俊美,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容。突然,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夹杂着薄荷的香气从身下传来。少年从床上爬起,看着靛青色的新枕头,将其小心凑在鼻尖嗅了嗅。
他紧紧将枕头拥入怀中,忽又放在脸颊感受着。然后,他跑下床,一口一口吃起那些饭菜来。
竹林幽幽,唯有木屋、少年和一片深潭。
几日之后,阿芙正在柜台后擦拭着八宝琉璃镜,忽然看到门帘被人掀起。王老爷抱着那位美艳的夫人,踉踉跄跄走了进来。阿芙赶紧上前去帮忙,将人安置在前厅的躺椅上。
那日将酒摔了之后,过了两日,王阿四又来用千两黄金换了一盅忘忧酒。看来,这次他终于成功让那夫人饮下了。
吴月不一会从楼上走了下来,低头查看了夫人之后,起身看向一脸不舍的王阿四道:“休书呢?”
王老爷噗通一声跪在已经不是自己夫人的美艳妇人旁边,哇哇哭了良久,然后哆哆嗦嗦恋恋不舍地从袖中掏出一张休书。
吴月并没有理会王老爷此时的深请,确认了休书的真伪之后,一眼也没有看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王老爷,对阿芙示意送客。
阿芙礼貌地将王老爷“请”了出去,顺便熄了铺子外的灯笼。
回到铺子时,那美艳妇人已经醒了,表情冷冷地和吴月一起沉默不语地坐着。阿芙想起,那忘忧酒会让人忘记最深的情,有些担忧地悄悄问吴月:“吴公子,这位夫人现在还好吗?”
美艳妇人突然抬眼看向说话的阿芙,媚眼如丝地轻声答道:“妹子,不用为我担心,那所谓的‘忘忧酒’不过是你这掌柜使坏,让那王阿四给我喝下的掺了黄连的苦酒罢了。”
妇人的眉眼上挑,肌肤极白,而唇色极红,尽显媚态。
吴月将那休书递给妇人,淡淡说道:“距离二十年还有三百四十天,这场赌局,还是我赢了。”
当初,这两人找到吴月时,吴月并未收取任何报酬,他只是和这妇人打了一个赌:二十年之内,她必定会被抛弃。
妇人有些尴尬地扶了扶自己插着的珠钗,嘴硬地道:“那时我刚刚化形,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被这狡猾的凡人迷了双眼也是十分正常的吧。倒是你,明明没有必要赐我们那么苦涩的‘隐气酒’和‘忘忧酒’,却偏生给我摆上这么一道。”
吴月接过阿芙此时甄上的茶水,指腹感受着瓷杯的温度,嘴角轻轻歪向一边:“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怎么能长个记性。”
阿芙这才突然注意到,这妇人明明在二十年前来过杂货铺,但面容其实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是妆容比较繁复,看起来年长一些。
妇人也端起一杯茶,轻轻漱掉口中仍旧留有的黄连味,自嘲道:“你若是当初,不将那财运赐予他作为代价,也许这二十年期限就能挺过去了。再者,我若是就不饮下那酒呢。”
吴月并没有回答,门外却传来艳娘的声音:“你第一次在街上闹腾,便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
门帘被一只长甲染着丹蔻的纤纤手指撩开,艳娘露出半个脑袋,向着妇人说道:“青丘的人已经动身了,吴掌柜这里也不便接待你。心芷,来姐姐这里吧。”
妇人点头,随着艳娘去到了烟雨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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