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娘房中,早便备了好酒好菜,为这位刚失恋的姐妹接风。心芷在那府中扮成三十左右的年纪这么多年,不得不表现得成熟稳重。但其实,她不过数千岁,只是个刚化形的小丫头罢了。此刻,她大口大口吃着艳娘准备的饭菜,咕嘟咕嘟喝着美酒,一点也没有淑女的做派。
艳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妹妹狼吞虎咽的模样,双手托腮,打趣地说道:“你刚刚被休,却见不得半点伤心,胃口还这样好,真是姐妹们应该学习的榜样呢。”
心芷鼓着的腮帮子没有停下,更是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仿佛要驱散晦气似的:“我呀,早就在他开始悄摸摸养外室的那几年将眼泪都流完了。起初,当我发现他背着我私藏女人的时候,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那些当初的山盟海誓,轰轰烈烈,在那一刻显得多么苍白无力。闹我也闹过,女人那些缠着夫君的媚术我也用尽了,最终不过换来他更多的欺骗和更加偷偷摸摸的行为罢了。”
兴许是吃饱了,心芷从童子手上拿过一张帕子,拭了拭唇角,低眼瞧着自己的绣花鞋:“就在某一天,我救下了一个被他强迫的女人。我突然觉得,这男人是多么可笑。不过也可以理解,凡人寿数不过数十载。他们的爱,轰轰烈烈像烟花一般绚烂,但也像烟花一般留存不长。”
“他们有更多除了情爱之外的诱惑,子嗣、金钱、权力、甚至是寿元。这些欲望,促成了凡人狡诈多变的性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艳娘脑海中响起,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相似的话。
“那之后,我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他越是在外做那些对不起我的事,回到家中却越是为了弥补我而表现得爱意满满。”心芷举起桌上的茶盏,指尖的温度略有些烫手,却叫人清醒,“我想,反正不过陪他演完这短短几十个春秋,来人间习得这些道理也不全是坏事。”
艳娘从身旁的铜盆中取出浸湿的帕子,为心芷卸下脸上不和年龄的妆容,语气柔软不似平常尖锐:“你舍不得……”
被擦去的脂粉下,一张二十出头的少女面庞逐渐显现,眼神看似淡然,却也仿佛熄灭了的灯火,失了神采。这样的眼神,艳娘从历劫的哥哥姐姐们眼中,也时常见到过。
艳娘继续说道:“但心芷,你的不舍并不是为了这个狗男人。你啊,舍不得情窦初开,第一次这样奋不顾身为一人的自己罢了。”
少女淡然一笑,轻轻点头,然后眼皮开始打架,困意上来了。艳娘让童子将她带去卧房,自己则坐在桌前,甄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在人间徘徊这数百年,各种情爱的闹剧看得多了,大多能总结个规律。自己明明足够清醒了,却还是守着一个等不来的结果苦苦坚持着。那人,当真会与他人不同吗?姐妹们受伤之前,哪一个不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怎生自己偏偏如此固执呢?
烛火摇曳,红晕漫上女子娇俏的面庞,她轻哼一声软弱无骨地站起身来,躺倒在软榻上。薄荷香气中,她仿佛看见当初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在她的发顶,称赞她做的不错。待艳娘沉沉睡去,童子便熄了厅堂内的烛火。没人看见,她胸口的玉佩,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然后立刻归于黑暗。
三天之后的深夜,一批彩云自天边飘来。一位胡须拖地的白发长老带领着四五位婢女和几位门徒立于巷口,恭敬地对着杂货铺的方向行了一礼。吴月信步来到巷口,背后跟着参参和阿芙,回以一礼。
“十分感谢吴掌柜相助,您果然说话算话,不到二十载便让小女离开了那人。”白发长老开口道。
吴月表示这只是小事一桩,对方立刻让仆役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这是当初老夫许诺的一枚魅果,请掌柜收下。”
阿芙上前,将木盒收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俏的女声:“我说你怎么不收我赌注,原来是我爹爹花了这代价。”
心芷在艳娘的陪伴下,从烟雨铺中走出,来到老者身边。
“好孩子,现在玩够了,我们回家吧。”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老者对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打量了一番,确定对方没有受到实质上的伤害,便也放心下来。
在众人的目送下,巷口的几人幻化成几只颜色各异的灵狐,跳跃着于烟雾中消失于远方。那老者全身雪白,身后九尾蓬松巨大。而心芷则是一只红色的小狐狸,只有一条尾巴。
“那心芷姐姐,经历人间一劫后,回到青丘,自断情丝,估计很快可以修炼出第二条尾巴。”参参在阿芙的耳边小声嘀咕道。
香铺二楼,青芸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眼神中少有地流露出艳羡。
楼下,周允爽朗的声音传来:“青芸,你赶紧下来看看,当初的小狐狸被夫家休了,狐族好大阵仗来接她回家呢。”
“啰嗦!谁爱看这些家长里短的。”青芸冷清清吐出这几个字,退开窗边,走下楼和那讨人厌的家伙斗嘴去了。
狐狸被休的事情发生没多久,王老爷府上便抬进了不少姨娘。阿芙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似当初的青年模样,短短数天老了十几岁,恢复到四十有余的中年人应有的身体状态。他去过周允的医馆,被告知身体健康一切正常。
参参又悄悄告诉阿芙,心芷这些年间一直用自己的灵气滋养着王阿四,所以他才能看起来这么年轻。但也是因为这灵气的滋养,导致王阿四无法诞下子嗣。
“如若他知晓枕边人是个傻傻用自身修为他续命的傻狐狸,估计坏心思会更多。所以掌柜当初并没有让狐族现出真身,只让他们吓唬一下便可。”参参吃着糕点,摇头晃脑。
为了加速赌局的那些财运,在狐狸被休的同时,也被吴月收了回来。没了财运的王阿四家道中落,最终回复到当初穷苦的行脚商人。那些抬进府的姨娘,跑的七七八八,剩下一个没有相好和娘家的,暂时凑合着和他过着日子。
晌午,小乞丐三儿守在春桃街的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希望那些有钱的大人们能从指缝中漏些铜板。以往这风水宝地都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乞儿占领着,像三儿这样瘦弱的身板,只配跑到鲜少人去的清冷街道。这两天,三儿实在饿的不行,便悄悄摸到春桃街的街口碰碰运气。说来也巧,这几天那几个大个子都没有来守着这地界。
三儿观察了好一阵子,这才畏畏缩缩地一点一点蹭到了一个角落。屁股还没坐稳,就有几个阔绰的主丢了几个铜板在他身前的石板路上。他一个猛子扑过去,将铜板放进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想着中午该吃肉包子还是馄饨汤。
他正琢磨着,却见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瘦弱妇人拉着一个三岁左右大的孩子,失神地四处张望着。见着三儿,妇人急急上前拉住三儿的袖子,哀声问道:“三儿,你见着我们家柱子吗?”
柱子是身强力壮的乞丐之一,力气大吃得多,鲜少欺负三儿。他讨来的钱,全部都给了这对逃荒来的母子,自己都经常饿着肚子。
“柱子哥?”三儿回想了一下,说道,“几天前还看见他来着。怎么,柱子哥没回家吗?”
柱子和这对母子一起住在镇子外的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柱子负责乞讨,这女人负责为他洗衣做饭。正因为这样,柱子衣服虽然破烂,却也是一众乞儿中最干净的。
女人的手紧紧攥着那孩子的手,深深的沟壑形成于她的脸庞:“三天了,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去了。以前他从不会突然消失这么久……”
乞儿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不牢靠的,有时候搭伙过日子,一转眼可能就又各奔东西了。三儿刚想开口劝慰女人,却见她双眼含泪,摸了摸自己宽大破衣下的腹部:“柱子……他是不会丢下我们离开的……他知道的……”
三儿看到妇人如枯树枝的手和干裂的嘴唇,又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见那光着脚的奶娃娃懵懂无措的脏脸。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烂好心,手像不听使唤似的,鬼使神差从怀中掏出刚刚藏好的几枚铜板,放进妇人手里。
“春婶子,你先拿着这几个铜板给小耗子买点吃食,我去帮你找找柱子哥。”他摸了摸胸口,又安慰道,“我也相信柱子哥不会突然消失的。”
妇人推脱了一会,但又见孩子盯着包子铺流口水的样子,终是收下了铜板,拉着小耗子走远了。
三儿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巴掌:“让你好心,让你好心……”然后,他摸了摸已经饿了两天的肚子,准备去酒楼后厨的泔水桶里偷些剩菜果腹。他一转身,看到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黄毛丫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只手拎着个菜篮子,另一只手上牵了个七八岁大的白胖小子。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丫头问道。
三儿警惕地看着她,跟着脖子,装出一副痞痞的样子:“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你可别看我有几分姿色,就在这想打小爷的主意。”
阿芙见对方这架势也不恼,从篮子里掏出刚买的肉包子来:“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给你肉包子吃。”
三儿抽动着鼻翼,肥肉混合着白面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口水在嘴里晃荡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一转身,也不搭理阿芙就要离开。
阿芙牵着参参,追了上去:“等等,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刚刚买包子的时候,听见你和那对母子的对话了。”
三儿没有转身,但是止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听到了又能怎样……”
清水镇是个富庶的镇子,达官贵人们出手阔绰,从来不缺赚钱的门路。唯有这些没有身份的乞丐们如老鼠一般,在街头巷尾乱窜,只为混口饭吃。现在,柱子的事情别说三儿自己,就算是报官,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更别提现在这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黄毛丫头,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哎哟阿芙,你可别管他了,咱们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赶紧回铺子做好吃的吧。”未等阿芙开口,参参不乐意了。这小子不知道拽个什么劲,一点礼貌也没有。
阿芙对参参摇摇头,对三儿说道:“我叫阿芙,是秋霜巷吴氏杂货铺的伙计。”
说着,阿芙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然后将剩余的包子塞进三儿怀里,嘴里鼓囊囊的:“如果你找不到那个叫‘柱子’的人,就夜里来我们铺子里。吴月掌柜很厉害的,肯定能帮你找到这人。”
然后,不等三儿反应,阿芙便拉着参参走开了。
小乞丐怀中的包子还滚烫着,不一会将他胸口的皮肤烧红了一片。他哎呦一声将包子捧在手上,眼睛却看着那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
秋霜巷,那白日冷冷清清夜晚灯火通明的鬼巷?据说,首富王老爷自从去了那里,突然老了十几岁。三儿不由打了个冷战,想把手里的包子也扔了。但又想起那姑娘自己也咬了一口,抱着侥幸心理,找了个小巷子,一口气将包子全部送进了肚。他躺在一张废弃的破草席上等待了半天,除了肚字胀得难受,没有丝毫中毒得迹象。
“阿芙……”他看着屋檐夹缝中得天空,不知心思飘到了哪里。末了,等胃舒服一些了,三儿一骨碌坐起身来。答应了春婶子的事情,可不能耽搁了。
“阿芙,为什么我们要帮那个臭乞丐啊。”参参不解。
阿芙指了指街道两旁,说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的乞丐少了很多?”
参参撇了一眼路旁,确实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乞儿们或坐或卧。要是往常,一些年纪轻些身体好些的乞丐甚至会追着老爷夫人的马车跑,说些吉利的话讨赏钱。他道:“有没有可能是官府统一安置了,或者他们去别的地方乞讨了?”
阿芙摇摇头:“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刚刚他们提到的柱子我认识,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痴儿。虽然人高马大的,但是智力不高。有一次我买的东西多了,布包漏了个洞,兜子里的瓜果掉了一地,是柱子帮我捡回来的。”
“看那妇人应是有了身子,柱子那样单纯的性子,是不可能丢下自己的相好和孩子不管的。”
阿芙知道秋霜巷里掌柜们的规矩,凡间之事若不被所求,便不会随意插手。她这才告诉那小乞儿,希望他来铺子里为这事说上两句。
那些如蝼蚁一般活着的人们,即使消失几个,又会有谁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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