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话题的开始,正是东平郡王安禄山。
内有李林甫,外有安禄山,三个新科在一只脚踏入朝堂之后,才发现,自己眼前即将面对的困境,是从前管中窥豹能领略的几千分之一。
郑煜在翰林院的日子闲得发慌,大多数时间都和一群失意文人在一处,也创造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文章诗赋来。于是隔三差五,就被同样悠闲的欧阳朗拉出来,和在东宫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的谢暃小聚。
他的上司张均,是翰林院中顶顶悠闲的一个,他入职快一个月才终于见上了他一面。
听说张学士当年也是探花,见到郑煜难免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于是两人也常常喝两杯——郑学士为官几个月,见识没怎么长,酒量倒是长得快。
更离谱的是,历届进士中排名靠前的,竟然在翰林院中比比皆是。
这些读了一辈子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现在全都被困在此处,绞尽脑汁写夸赞天下清平、宫室繁华、圣人贤明的文章——叫郑煜绝望之余,竟然还能庆幸自己还年轻,没有惨到绝地。
只是不禁叫人胆寒。
有识之士已经被困得成了酸儒,那朝堂上振臂高呼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李舒和谢可儿看到这几人的时候,谢暃和欧阳朗抱着滚在地上痛哭,周围小厮想上前去拉开两位主子,奈何他们抱得太紧,毫无办法。
“李娘子,”郑煜倒是站得笔挺,给两位娘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印象里谢暃酒量尚可,如今被喝成这样,郑煜却不动声色,看来有几分本领,李舒心道。
“谁把你们打了?”谢可儿顾不上别人,一把将自家郎君薅起来。
“回二娘子的话,”一旁的小厮交手道,“几位郎君是因为过了一更,在路上被巡视的官军瞧见了,打了板子给送回来的。”
李舒没忍住笑出声来,谢可儿却着急看欧阳朗有没有被打坏,连忙搀着人家走了。
谢暃躺在地上□□。好在可儿没忘记自己还有个兄长,回头吩咐了两个下人给抬走了。
“管好自家郎君,”谢可儿对李舒喊了一句,“你随便给郑郎安排个后面厢房吧——”
李舒叹了口气转身。
身后的郎君还负手站在原地,他眼神有些迷离,方才在他身边的喧嚣好似都未发生过一般。
“郑……郎君?”李舒走近了一步。
“嗯,”他微颔首。
李舒将烛台举高,昏黄的灯火点亮的他的面容。他细腻的下颌线被照得反光,连带他面容也清晰起来,眉目清晰得像是水墨所绘,一笔一划都勾引李舒的心弦。
“你醉了吗?”李舒问。
“醉了,”他点头。
醉了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天黑了,”他道,“李娘子勿在此地多留,小生这便启程归家了。”
他说着竟真转身向后走去。
“诶,”李舒赶紧拽住他衣袖,“外头已经宵禁了,你还想走到何处?”
“宵禁?”他眼神中闪烁出一丝迷茫,“既然如此,还烦请娘子派人通禀永王殿下,请他出具文书……”
李舒放低烛台,拉其他的衣袖往回走了。无须再问了,当真是醉了,神志不清了。
“李娘子?”走了没两步,他忽然开口。
“怎么?”李舒回头。
那一瞬间,她面前的烛火荡漾,晚风抚起她额前的碎发。
这一切美得不像话。
有一队下人从远处走来。
郑煜忘了原本想说什么,或许只是因为想看一眼她,所以才叫住了她。
“李娘子你……”心里想的话自己走到了喉咙处,这绝不是他最初想问的事情,“你、有倾慕之人吗?”
空气里静得要命。
远方下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李舒觉得这一队人的每一丝脚步声连在一起,都没有此刻自己的心跳声乱。
“郑郎君……”
“子熙,”他忽地打断她,“我的表字。”
他眼底很红。
酒气氤氲到眼底,潋滟春波,真叫人动心。
李舒笑着被噎了一下,罢了罢了,他醉得不轻,不能当正常人来看。
“润煦……并非良人,”他兀自说道,认真得要命,“且不说你们的渊源,润煦总将前途看得太重,难保没有取舍……”
“子熙难道不看重前途?”李舒一问。
“不一样,”郑煜说着摆手,“我,”他拍拍胸口,念的是民、是天下、万民。”
他思绪微慢了一些,咬字却很清晰。
“仕途、官场,”他说着笑了一声,“并不值得我。”
李舒轻笑了一声,心道这说的是什么话。
“配不上你,”她低声说。
“善!”郑煜抬手指天,“善、善善,”他说,“就是这个意思,它,配不上我。”
“好,”李舒被他的豪言壮志逗笑。
可看他此刻在无人处的坦言,却又有些莫名的辛酸。
沉吟片刻,李舒开口,“倘若日后你心爱之人,和你爱之黎民有冲突,你怎么取舍?”
郑煜抬头,他眨了眨眼睛。
“子熙?”李舒以为他没听明白。
“取舍什么?”他目光忽地坚定起来。
若不是这慢半拍的反应,他看起来便如常人一般。
“譬如……”李舒本随口一说,并未仔细想过。
“生死,”他忽道。
李舒心头一震,“……好,生死。”
“黎民,”他几乎立刻道,“我心爱的娘子,不会想我选她。”
他眼眸清澈,就这样看到李舒的眼睛里。
“我自去陪她,只把生给万民便罢。”
她醉了,竟醉在一泓眼神中。
“来,”李舒随便拦住走来的下人,“这位是郑公、郑学士,”她的声音微颤,“你带两个人将他安置一下。”
下人刚道了句喏,她撒腿便跑了。
郑煜盯着她消失的方位,下人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他本能地觉得方才说了些什么要紧事,却又不甚清晰……
……
“你当真说了这话?”李璘听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当着人家的面,一字一句说的?”
郑煜一扶额头,嗯了一声。
王妃宇文倩悦在背后笑得开怀,“我看呢,酒后吐真言,小煜可能真是对那小娘子上心了。”
永王摆摆手,“色令智昏,才见了几面,谈什么真心?”
“与见过几面有什么关系?”倩悦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当日司马相如见卓文君,不也就是一眼的事吗?”
永王满面愁容,“这就是冲动——倘若两人当真恩爱一生,又哪里来的《白头吟》?”
“司马相如能和小煜比吗?小煜这样正直的郎君,肯定不会做那种始乱终弃之事,”倩悦说。
“娘娘、娘娘——”郑煜苦笑着打断两人的争执,“我哪里能比司马相如,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听到没有?小煜清楚我是好意,”李璘轻轻一拍桌面,“那李娘子,在你说了这样表决心的话之后,可有什么表示没有?”
郑煜揉揉眉心。
这话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毕竟他也没明说,他心爱的娘子,会不会是眼前这一位。
……
“你就跑了?”谢可儿捻起一瓣蜜瓜,在李舒面前吃得开怀,一点不顾及对面的愁眉苦脸。
“不然呢?”李舒叹气,“他那样子一看就是说胡话,说不定今儿早上起来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还在原地等着看他发疯不成?”
“那可没准,”谢可儿笑着,“我这就去问问俊甫,郑郎醉酒断不断片儿——”
“谢可儿!”李舒一把夺了她的瓜,“你可不能——”
“哎呀,好了,”谢可儿摆摆手,“他们早上醒了就都离开了——连我阿兄现在都不在府中。”
李舒眨眨眼睛,终只是“嗯”了一声。
“怎么着?”谢可儿看着好笑,“咱们舒娘还有点可惜?”
“你说什么呢……”
“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谢可儿叹道,“十七年来,我从未见你像今日这般……忸怩?”
李舒也叹了一口。
本来是没什么的。
可是自从昨天晚上见了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他当时的面容。
他那两句话简直就是个高头大汉。
她原本好好地站在水坑边上观望,大汉直接一脚将她踹进去了,光踹了一脚不够,还按着她的头,直到她在坑中溺毙,凉得透透的。
“也成吧,”谢可儿道,“当个翰林学士,俸禄不少,还能靠着永王当富贵闲人,只要他不跟太子和李相扯上关系,也勉强算是个……良配吧。”
富贵闲人。
李舒又叹了一口。
宽袍斓衫固然飘逸,可在他心里又怎么比得上官服乌纱呢?
哪怕青衣半生,能真正做些事情,也比现在的悠闲要让他开怀吧。
……
“要我说,找机会请到府中,”永王道,“你好好跟小娘子聊一聊,也看看,她对咱们子熙是不是真心。”
他说着看向王妃。
“你方才不是——”郑煜猛地抬头。
“我刚才的话是说给你听的,”永王皱眉,“现在是要说给倩悦,不论你这事成不成,我俩都要做好准备不是?”
“你们做什么——”
“我家子熙十八年来头一回红鸾星动,”永王怒道,“难道不值得我们重视吗?”
郑煜:“……”
“你看,你心心念念的仕途现在已经泡汤了,”永王惆怅道,“好不容易有了些别的指望,兄长和你嫂嫂我们两个不得为你多考虑考虑吗?”
“官当不成,还娶不到你喜欢的小娘子,那子熙你这辈子怎么过啊?”
郑煜:“。”
我谢谢你。
倩悦笑着上前,“见面倒无须那么麻烦,”她道,“过两天寿王府上宴会,到时候找个机会说两句话就是了。”
寿王府……
郑煜将杯中的茶饮尽了,把茶杯往桌上一扣,就要给屋内两个贵人行礼道别。
“诶?”永王纳闷,“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去?”
“练马,”郑煜说完,连头都不回,便扬长而去。
“你不是刚被打了板子吗?”永王看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现在能骑马吗?”
要骑马的人脚步坚定,转眼就消失了。
“当真是闲疯了?”倩悦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给永王又添了一杯茶,“我当初就说了,你叫他科考,全然没必要,再等两年小煜及冠,就在府中挑一个神威将军的职务挂着便罢了。”
“不甘心啊,”李璘喝了一口茶。
“那孩子最听你的,”倩悦道,“定是你没用心劝。”
李璘牵扯了一下嘴角。
“我不甘心。”
半晌,他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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