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府的位置极佳,就在兴庆宫西胜业坊中。
自永王府北门不行,不肖半刻,便是千古第一楼,花萼相辉楼。
“开元二年宁王殿下奉献兴庆坊为离宫,圣人为彰兄弟情谊,才建了花萼相辉楼,取花萼相托,兄友弟恭之意,”永王妃牵了李舒的手,两人慢悠悠走着。
八月十五。
永王早早被召进宫,文武官员也恭候在兴庆宫内朝见皇帝,后妃公主等女眷,都等到了晚上才出发,她们只需参加晚上的赏月宴。
“看来宁王殿下在圣人心中分量极重,”李舒抬头欣赏身旁极其宏伟的高楼。从前晚上惯不出门的,只在白天看到过,却没了此时被灯火映衬下的辉煌之美了。
“才不是,”倩悦笑着低声对她道,“从前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制式相似,都是简朴庄重的样式。前些年扩建,那帮蛀虫只想着怎样从中捞油水,圣人也不加节制——终成了这个样子。”
倩悦说着叹了口气。
李舒也只能是笑笑。近些年此类事屡见不鲜,京城中华丽漂亮的楼阁越修越多,反倒是愈发衬托出天|朝盛世的景象来了。
两人相交不深,却一见面就觉亲切,可能是缘分使然。
“前些日子小煜去找你,你们谈得怎么样?”走了半晌,王妃忽问道。
已经进了兴庆宫。
此时天未全黑,宫中走动的人并不多。
幽幽灯火映衬湖光粼粼之色,竟别有一番清幽的美意。
“啊……”李舒面上一下子热起来,“还挺、挺好的。”
那日与其说是郊游,不如说只是跑马。
终点在骊山西绣岭。
他说此处倒没什么特别,只是看得见华清宫的轮廓,还刚巧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地方。
“峰峦之上,山川景秀,还有佳人在侧,”李舒道,“姬宫湦也算不枉此生。”
“昏聩无道,只图享乐,”郑煜道,“这样的人配不上这山川美景,也配不上佳人。”
“不知圣人同贵妃在此处时,能不能想到往日的情形,”李舒看向远处,心思却不在此间了。
她自小来过华清宫几次。印象中却没有此时看着这般宏伟。从前不过一个泡汤休养的行宫,此时竟然绵延数里,皆是歌舞笙歌之处。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郑煜低吟了一声,“富贵享受,此时和千年前又有什么区别?”
李舒挑了挑眉,“子熙不愧曾为太白同僚,原来今日远游,是因为也生了谪仙人的感慨。”
“感慨随时都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他看着李舒道,“来此地只是为你。”
东宫和翰林院简直是两个极端。
在翰林院时闲得身上快要长出蘑菇来,到了东宫却日日脚不沾地。
东宫本来人少,有许些工作都是超额分配。
再加上此地关系深固,人情繁杂,刨除些只拿钱不做事的,再刨除掉被不知什么人安插进来,做事还不如不做的,实干者寥寥。
今日虽然休沐,但是家里的公文堆砌如山。
这样跑出来放纵了一番,回去还不知道要点灯熬油到什么时候。
李舒的心念一动。
父亲几十年兢兢业业,她都看在眼里的,在如今的朝堂之上,无论是想做事的人,还是想要偷懒的人,都能很快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看得清他疲倦的神色和眼底的乌青。
“早知今日,你在翰林院时我就该常常约你出门,”李舒笑道,“听说你和俊甫喝了不少酒——其实我酒量比俊甫好不少,和我在一处一定比他开心。”
郑煜也笑了。
李舒悄悄将袖中的手绢拿出来,“郎君的物什,我拿了许久,今日还是归还吧。”
“嗯,”他轻轻点头接过,“私相授受?”
李舒轻笑着锤他一下。
待看清了手帕上的绣字,郑煜眉间的愁绪顿时散了大半。
“原来当日在乐康公主宴上,你便知道我了?”他将帕子好好收进袖口。
“被你美色所惑,”李舒开玩笑道,“我上下求索打听了好些天,才知道你是谁。”
郑煜:“当日告别匆匆,你我又未见面?”
“嗯……”李舒沉吟了片刻,总不能说,她是对着一个背影入了迷,连面孔都未看清,便被他周身气质所蛊吧?
“后来到上元时不是见了?”李舒道。
“有点道理,”郑煜道。
他想起上元灯火下的匆匆一面。
她容颜胜雪,就脱出在喧嚣的人烟图画之中。初见时只觉这娘子好生厉害,再见面,却连她花灯被毁都觉得心痛。
分别时,李舒对他说了几句话,讲得颇有些郑重。
“头上愁云密布,便无须想着玩乐事,不论你有忧或者开怀,都可以分享给我,总归我没什么正事。”
“我是个家国无益的人,能派遣你忧思半分,也算做了善事。”
郑煜有些动容。
“若来不及见面,写信也是好的,”她说,“只是我的字不太好看,你不要嫌弃就行。”
“日后教你,”郑煜对她挥手,看她身影渐渐消失在高门中。
良久,郑煜才转身牵马。
我们的日子,还长。
……
“我与容瑾在想,”倩悦继续说着,“是不是提前去信一封给你阿耶比较好,但是之前圣人伤了李尚书的心,听闻前些日子御史前往探望都无功而返,连人的面都没见到。”
李舒听着扶额。
这倒是真事……
自从那日在兴庆宫跪了一日,老爷子已经称病闭门多日,连李舒回去探望都被季叔劝走了。
据说人家在宅院里硬生生辟出一块田地来,终日呼号饮酒,嘴上说要效仿陶潜隐居,做的却好似魏晋时吃了五石散上街发疯的士大夫——总归不太清醒。
“阿耶这些年颇有些难过,”李舒皱着眉头说,“此番难得休沐,兴许是开怀过了头,还请娘娘海涵。”
“诶,我涵什么,”倩悦道,“我只是担心他不收信笺,不然李尚书何时开怀?你提前支会我一声,我和容瑾届时去一趟。”
李舒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到地上。
“怎能这般劳烦殿下和娘娘……”
“应该的,”倩悦笑着拉住她,“小煜打六岁上就入了东宫,他与容瑾比亲兄弟亲多了。”
“呃……阿耶官职尚在,圣人怕也由不得他这样使性子,过两天他放不下公务堆积,自己也就回去任上了。”
“不急,你二人年轻得很,等一等无妨的,”倩悦道。
说话间一行人入了一座高楼。
灯火不甚明亮,一楼的大厅中却热闹非凡。
“小煜自幼过得辛苦,你也知道的,”倩悦带她绕过前面,从暗处上楼。
李舒看向屏风掩住的内里喧嚣,竟是些聚在一处商议庆典诗词的文臣。
瓜果酒香袅袅传来,创作氛围鼎沸。
圣人好诗,喜欢在大殿上叫人即兴奉献词曲。从前朝中文采盛者数不胜数,太白入翰林院时,更是奇妙。
几盏清酒下肚,当着圣人的面,长篇大赋说吟就吟。
还字字句句,都是万里挑一、千古流芳的神作。
现在朝中文人被右相遣散得所剩无几。
为了圣人的兴致,还是提前琢磨为好。
“他和容瑾其实很像的,书读得多了,长的都是一颗出将入相的心思,可出身已定,今生是不可能如愿了,”倩悦叹了一声,“但是嫁这样一个人,今生安定喜乐,你说是不是?”
她回头一笑,李舒微微颔首。
“好了,地方我已经带到了,”倩悦笑着推进开一扇门,“剩下的我也不打扰了。”
李舒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倩悦一伸胳膊,推进了屋中。
不愧是宇文将军的独女,李舒心中喃喃,永王妃身手颇不俗。
内有清香袅袅,琴音几重。
方才在廊上,就闻琴音若有若无。
此时方才听得清晰。
琴音若君,毋虚见面,便已经知道了。
“秋风清,秋月明,”李舒漫步到屏风之后,“郑郎的曲子,倒是应和此情此景。”
郑煜轻轻抬手,余音幽幽绕绕。
“相思人弹相思曲,”他缓缓起身,“既然人来了,曲子就不合时宜了。”
李舒笑着走到他身旁,被他拉着手坐下。
“弹得好听,”她说。
“手法一般,”郑煜坐在一旁,拿了茶具分茶给她,“许久未静心弹琴,现下已经生疏了。”
“琴道不在技艺,”李舒道,“在心。”
“怎么说这样的话,只为了夸我?”郑煜笑了一声,把茶推到她眼前。
李舒端起茶杯闻了闻。
好像没有添阿耶喜欢的胡椒,这是极好的,味道清淡一些才好。
她说:“不是我说的,这话是我阿耶教给我的。”
郑煜:“?”
李舒:“我小时候总缠着阿耶教琴,他说此道不在教而在悟性,因为琴道说到底是一个心性,有什么样心的人,就弹出什么样的琴音。”
郑煜微一挑眉,“那舒娘从我琴音中听出什么了?”
“听出……”李舒托着下巴看他,“听出一颗出水芙蓉之心。”
“行,”郑煜点头,“今日的主题只是夸我。”
“哪有,”李舒道,“明明是实话实说。”
郑煜笑道,“舒娘编排瞎话的功力一定是出自李尚书真传。”
李舒:“?”
郑煜:“他那番说辞,明明就是不想耗时间教你而已。”
“怪不得,”李舒一拍桌板,“我就说这老汉当年眼神闪烁,语句模糊,合着当真是偷懒。”
“你若有心学,入门并不艰难,”他道。
“那你教我啊?”李舒轻飘飘一句滑出来。
郑煜看过来。
视线相交。
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见他的嘴角逐渐上扬。
“好,”他轻声。
李舒使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嘴角,叫它不要上扬到耳根上去。
郑煜比自己先不好意思,他别过眼去。
“咚咚。”
有敲门声。
李舒刚想站起来,被郑煜一个手势制止。
他们没应声。
“舒儿?”
叩门人是谢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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