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很动人,诗词不算瑰丽却都还可以。
席面上的饭菜也算可口。
虽然郑煜说过,这是二十年不变样的老菜色,但是李舒从前陪着阿耶,顶了天能有一两道菜可以尝,今天看了个遍,新鲜得要命。
不过这些再新鲜,也新鲜不过和永王妃倩悦聊不尽的八卦。
“真的吗?年初二月份,贵妃当真从宫中出走?”李舒瞪大了眼睛,和倩悦靠得越来越近。
“比真金还真!”倩悦压低了声音,“圣人那么老大的阵仗,转了好一圈才将人劝回去。”
“圣人劝回去的?”李舒小声问,“不是贵妃先道歉的吗?”
“那是圣人为了面子胡乱编排的!”倩悦道,“你是没见过圣人哄贵妃时的样子,简直不要太贴心!”
李舒一个嘴张得两个大,“真的吗……我看当日在寿王府,气氛吓人得很。”
“那可是寿王府!”倩悦一把拉过她的手,“你也不想想,要是没有贵妃劝着,圣人怎么可能去寿王府?当日圣人本想做做样子,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以后父子君臣,该如何还是如何,但是谁能料到寿王先沉不住气——”
“嗯咳咳——”
李璘在一旁使劲地咳嗽,提醒自家夫人稍稍收敛。
“他听力太好,才觉得吵,”倩悦笑呵呵地继续说,“你不用搭理他,旁人听不到的。”
李璘无奈笑笑,顾自饮酒。
“若不是因为小煜,我真想把你介绍给我阿弟,”顿了片刻,倩悦忽然说,“我嫁人后鲜能遇见你这样的人。”
“家父忙碌,对我疏于管教了,”李舒道。
“才不是,”倩悦看向远处,她眸子里淡淡的忧伤氤氲上来,“你我这样没有人宠着的,自己就要活得洒脱一点才行,长安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点都软弱不得。”
李舒看向她,从未想过,身份云泥之别的人也能这样共情。
“我阿娘是生小川的时候去的——小川就是我阿弟,”倩悦道,“小川十二岁那年阿耶也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可能是苦难被长久的岁月冲刷,已经包上了坚硬的厚壳,轻易再难撬动。
“阿耶去得突然,兵权没有交割清楚,小川被留下来稳定军心,我就嫁给殿下了,”倩悦继续说,“我自小长在山南道,嫁人时才第一次来长安。”
“世人只道娘娘是英雄之后,又深蒙圣恩赐嫁天家,”李舒道,“却看不见其中辛酸。”
“李娘子大可不必悲伤至此,”永王忽然看过来,“倩娘到了我这,总还是开心的。”
“你不要插嘴,”倩悦转头道,“我与小姊妹叙知心话。”
“好,”永王笑着,“我专心吃饭。”
“还是少吃,”倩悦道,“东西太油腻,家中顿了雪梨盏,回去喝一点。”
一来一回,温馨得要命,李舒心里暖融融的。
君子配淑女。
永王落落大方,一派爽朗。若不是走路时需人引领,旁人甚至根本看不出他眼疾颇重。
大概……
李舒头脑忍不住放飞。
大概永王殿下多年不纳侧室,确实和子熙无关罢。
“他是良人,”倩悦转过头来,她眼中俱是笑意。
李舒点头。
“小煜也是,”倩悦说,“他们很像的。”
郑煜……
李舒拿起酒盏饮了一口。
不得不说,这人的确叫她心动。
其余如何……本就在最该肆意妄为的年纪,若心动还不够的话,还有什么值得呢?
……
李舒被人引着出了大殿的时候,永王夫妇已经告退了。席上圣人早已不见,一群文人酒兴正酣,看起来还能再销一会儿万古愁。
“谢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一会儿我将你送回去?”郑煜接过她手中的宫灯,牵了她的手,两人缓步走在楼阁之间。
湖面阵阵水汽漾起清爽的凉意,灯火悉数倒影在湖面上,视线瞬间开阔起来,此间之外,好像另有天地。
“出什么事了吗?”郑煜道,“我明明和殿下嘱咐了让你早一点出来。”
“呃……”李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我和王妃聊得投入,殿下叫了几次,是我的问题。”
“哦,”郑煜轻笑了一声,“看来娘娘比我重要一些,舒娘为了一些八卦事务,将我晾在外面全然不顾。”
晾在外面?
李舒一惊,忙去摸郑煜的衣袖,果然,已经颇有些湿冷。
“你、你就在外面等着?”李舒慌了,“我全然不知晓——你怎么不去屋里面坐一坐?”
“好了,无事,”郑煜说着把她的爪子从自己胸膛上拿下来,这小娘子没轻重,摸得十分用劲,“里面太吵闹,我本就不喜欢,再说你怕黑,出门见不到我怕要慌张。”
“……哦,”李舒心道,不过是从前提过一嘴,他竟记得这样牢靠。
郑煜看着自己手中的宫灯笑笑。明明此处灯火通明,不说亮如白昼,看清路途也绰绰有余,自家娘子却仍紧紧盯着灯火下的一段路途。
又想到当日在谢府,灯火不算黯淡,她手中却捧着个烛台——也不怕烛泪滴落将自己烫到。
可能……
若不是烛火太明媚,将她映射得宛若天仙下凡,自己那醉中含混的脑子,是不是也不会冲动莽撞至此。
“子熙,你可知今日宴上有剑舞!虽然并不是公孙大娘亲身上场,但是那场面也是震撼非常,”小娘子的眼睛亮亮的,扒着郑煜的手臂兴奋道,“什么叫做刚柔并济,我今日才算真真是见识到了……”
郑煜看着她,灯火下她身影柔和,丝带披帛被晕染成了一样的色调,随着她动作起伏,绘成一道道好看的线条。
他心中叹了一口。与烛火何干?只是她,只是她这个人而已……当日就算舒娘身着麻袋、披头散发,自己也会强拉着人家直抒胸臆罢。
“我在等你的时候,发现了个有趣的事情,”郑煜拉住小娘子说。
李舒看过来。
“不是我夸下海口,与公孙大娘的剑舞比之不差,”郑煜道,他说着拉着小娘子跑了起来,“虽说时间晚了一点,但若是不带你一看未免有些遗憾。”
“这么厉害!”李舒提起裙裾好不容易跟上他的步子,“非要跑着去吗?”
“再晚就要闭宫门了。”
“既有宴饮为何要闭宫门?”李舒纳闷,“宫中这些人该如何回家?”
郑煜笑了,“你以为兴庆宫中三千居室,都是给圣人自己备下的吗?再说门外宵禁未除,若无公文不好通行。”
李舒顾不上说话,只是握紧他的手,紧跟他的脚步。
“你看,”甫一站定,郑煜再不说其他,只给她指向远处湖面中央的一处廊桥。
“嗯?”李舒的视线延长过去,却只见漆黑一片,“有……什么?”
“嘘……”他轻道,“你听。”
李舒闭了嘴,果然听到细微处有阵阵乐声传来,不似先前宫宴上乐师合奏那样细腻厚重,却别有一番清幽的意境。
“笛?”李舒小声问,“……还是箫?”
“笛,”郑煜道,“箫的音色要更清幽冷冽一些。”
“你若想带我听品名曲,咱们不是应该去歌姬乐坊吗?”李舒一头雾水,“猫在此处是为何?”
“别急,”他说着打了一个响指。
一瞬间,整个湖面亮起来。
无数灯笼串联在中央的廊桥之上,映出了灯火下的两个人。
李舒一声惊呼,被郑煜的手掌挡了回去。
她瞪大了眼睛,心跳得飞快。
半晌,李舒才缓缓念出一个字来,“圣……”
宽袍郎君吹笛,身姿随乐声摇摆,盛装的娘子翩翩起舞,在音节应和下踏出惊为天人的舞步。
原来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大唐万里阔土上最高贵的两个人,也如同寻常夫妻一般奏乐起舞、一唱一和,收获独属于彼此的快乐。
“好看吗?”郑煜在李舒头顶问了一句。
小娘子伏在栏杆下面,不知道何时已经钻到了郎君怀里面去。
“妙……”她喃喃道。
和贵妃舞姿相比,方才宫宴上的舞姬便全都不能看了。
李舒看得近乎入了迷。怪不得圣人只见过贵妃一面就念念不忘,费尽心思也要得到。
“我方才在门外,瞥见不少小黄门拿着灯笼向此处来,于是就知道了,”郑煜抱着臂膀,倚在栏杆上看小娘子。
她眼眸被江上灯火映得晶晶亮亮,“你怎知一定是圣人?”
“从前撞见过,”郑煜道,“几回。”
“连你都能轻易发现,”李舒嘀咕了一句,“看来圣人没少用这些东西哄贵妃娘娘开心。”
“你应该夸赞我慧眼如炬,”郑煜笑道,“能发现几个小黄门、灯笼,和圣人之间的关系。”
李舒忽然想到那日他送自己的黄色牡丹花苞,“看来你和圣人颇有些臭气相投。”
“大逆不道,”郑煜说着蜷起手指在她脑门上叩了一下,“你应当说,在哄心爱的娘子欢欣这件事上,全天下郎君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哦?”李舒之气身来看他,“那郑郎君的心思呢?在哪呢?”
“在这呢,”郑煜遥遥一指江面,“小生不才,取巧请得贵妃献舞,敢问舒娘一句,此礼算不算千金难买、千载难逢?”
李舒点头摸摸下巴,“从前看不出,郑郎君好生俭省,日后必然是持家一能手!”
“我没有太多东西可以许给你,”郑煜忽然道,他望向远处,光辉照亮的他的面容,于是贵妃也黯淡,举世唯见他光华,“虽无高官厚禄傍身,但是这些年浅攒了一些家底,大概可生活无忧。”
“虽没有什么权势,但是好在与殿下关系尚可,倘若当真遇到无赖事,可以说情两分。”
“只是我并不善与人相处,难免产生些问题,”他说着看向李舒,拉起她的手,“若你日后发现了,希望你担待一些,与我说清楚,我这人极讲道理。”
李舒噗嗤一下笑出来,这一番话说得诚恳,还真未见过谁家郎君娘子谈情说爱,一上来就这样交代自己的,“……好。”
郑煜却忽地牵了李舒衣袖,“嘘——”
只听身后树林中,有了嘈杂的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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