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要去哪啊?”宇文倩悦被李璘拉着手,两人走在永王府幽静的小路上。
传闻永王府中景致,乃是太子殿下亲自设计的图纸,当年建造时,简直穷尽了长安工匠之极。
王妃嫁进来后又有过一次大修,乃是在后院辟出一片池塘,转用来养荷。
每次都是花销颇居、动工繁琐,可圣人在永王的事情上一向不吝啬花费,甚至为此受了几道劝谏奏折,也不以为人。世人皆道,圣人对永王穷极宠爱。
可只有永王府中人知晓。
永王自幼便被遣送出宫,这些年过去,也未真正见过自己阿耶几次。
“有一个好地方,做个惊喜送给你,”他笑着。
“这个院子里里外外总共就这么点地方,”倩悦柔声道,她这两天又困又懒,十分不想动弹,不过好在永王最会心疼人,家中又无尊亲须得请安,永王府中,最安逸的人便是王妃宇文氏,“你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既然是惊喜,你只等着便好,”李璘潇洒道。府中路途他熟悉得很,拉着倩悦往来丝毫不费劲。
荷塘再往后,假山当中四面山石围成了个小小的天井,仅有一条卵石小路从当中穿过,与外界相通。不仔细瞧的确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玄机,只当全然是山石。
待两人身影全然隐没在山石之中,倩悦才终于发觉,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然置身花海。放眼望去,四周尽是含苞的鹅黄色牡丹。
“好漂亮!”倩悦就被惊得用手掩住嘴,“怎么给改成这样了?我记得从前这只是堆了农具啊?”
饶是她平素并不喜爱牡丹,此时也对美景动容。
“春日里皇兄自洛阳回来,带了许些上好的牡丹花苗,据说有洛阳花匠新培育出来的新鲜颜色。”李璘听见了她语气里的欢喜,心情也极好。
倩悦疑惑道,“既然是太子殿下的花苗……”
“你且听我说,”李璘乐呵呵道,“彼时子熙正想着如何与李娘子抒发胸怀,恰巧被俶儿拉着炫耀了一番自家花圃,便死乞白赖地要了好几株回来。”
“他和俶儿倒是投缘,”倩悦含笑,好像已经看到两人争执吵嘴的样子。
李璘也背手道,“他们年岁相仿嘛,再说俶儿爱惜才能,子熙还求明主,两人倒是配得很嘛。”
倩悦忽地不知该说什么。
她看向自家夫君神色如常,并不见她料想中的失落。
可他这话一出口,她便觉得难过。明主、贤臣,本该是……
“好了,”李璘牵起夫人的手,“眼下子熙这样极好,我都没想过——我以为得他怕是要在翰林院度过一生呢。”
“再说现在兄长并不介意子熙与我在老师门下,能重用他,与我而言也是好事……阿耶百年之后,我没准还要靠着子熙的势力,在兄长手下过太平日子呢。”
“……容瑾,”倩悦揽上他的手臂。
“这是实话,”他拍了拍夫人的手背。
花香漫漫,两人久久无话。
“我们这样背后言人,可当真是不厚道,”李璘自嘲笑笑,“若子熙知道,定要说我。”
倩悦也笑出来,“还是在人家亲手养护的园子中。”
李璘点点头,“咱们还是快走罢,别坏了这校园的风水——你是没瞧见子熙宝贝这园子的那样,跟养儿子似的。”
“不过……”走了两步,倩悦才想起来,“这小花园是小煜勤勤恳恳养护的,怎么转头,变成你要带我看的‘惊喜’了?”
“夫人有所不知,”李璘占这功劳占得心安理得,“我这是从子熙处学来的方法——你是不知道他送李娘子东西时的架势,简直了,眼见了好的,甭管是怎么来的,就是蹭的,也得想方设法地捧到他小娘子的眼前才甘心。”
倩悦笑了,“我看哪里是你学了小煜,分明是小煜,与你刚成婚那一会儿简直一模一样。”
李璘哼一声,“怎么肯能?就凭他郑子熙的本事,如何能比得上我?”
倩悦失笑,两人倚在一处。
……
宇文倩悦其人,乃是宇文大将军的长女,文武双全,貌美如花,她初到长安之时,满长安城的马球场中有李舒和乐康公主什么事呢?谁人不知悦娘倾国绝色。
宇文大将军的姻亲,要高贵,又不能有实权,不然武将文臣内外联动,江山不稳。
李璘四岁封王、太子教养,够尊贵,书法俊秀名动长安,够才能,又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只是视物不清,做不了事,也出不了门,终日困居府中,勉强算是个缺点。不过不怕,那就赐永王开府仪同三司,大唐朝中至高的文官头衔,如此,配宇文大将军家,绰绰有余。
圣旨从宣政殿发出来,先后入了永王府和大将军府。听闻永王领旨后未因觅得佳人而欢欣,反而长叹一口气,默了半晌。宇文小将军差点没有整顿兵马,一怒之下撕了圣旨单骑窗入长安城,找圣人好好理论一番。
宇文倩悦倒是觉得还好,他爹太厉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小弟年幼被栓在边疆,自己嫁入皇家是逃不过的……知道是永王,她反而放下心。
好在,不是进宫、许给太子,或者那些有野心的皇子……不然每日光活着就够不容易的。自己没什么爱好,打马球是一个,再就研究厨艺,反正没有心上人,丈夫能不能看得清楚又有什么要紧?他能喘气不就成了。
一场婚仪注定轰轰烈烈,除了女方家里和新郎自己,所有的人都欢喜得很。
李璘愁得很,他自接了圣旨起,几日没有吃下饭,睡得也不踏实,日日念的全是耽误了人家娘子的大好姻缘,又全然没有办法反驳父兄的决定,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憋闷得口舌生疮、打嗝放屁,太医连着来了好几天,几剂汤药灌下去,脸色才勉强好看了点。
婚仪之前,按礼部派来的官员建议,本应该安排了人全程搀扶着李璘,可他觉着,所谓“丈夫”,娘子一丈之内,只该有自己一个男儿,不然婚仪之上太不尊重人家。
于是独自将当日的流程走了百遍,练得每一处物件都如数家珍,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宫里安排的太监。
郑煜陪着他练了两天。
李璘好面子,不愿意白天练,于是夜里两人就着烛火摸索,赶上一个雨天,郑煜淋透发了一场大烧,反倒是平素身子不好的李璘没什么事。
郑煜跟他打趣,说他要娶这娘子必定是他命定的人儿,练老天爷都帮着他,不叫他生病。
宫里面送来了画像,郑煜打开就啧啧赞叹,“美若天仙啊,容瑾,美若天仙。”
他却不肯离近了看,“要是人家对我根本就不肯花费半分心思,往后余生都是相敬如宾不相睹,更甚者,连‘相敬如宾’也没有,那今日一见又有什么用处?”
“容瑾莫要这样悲观嘛,”郑煜看着消瘦不少的主君,上前去安慰他道,“我们容瑾还是有许多优点的,比如说——”
他捏上李璘的面颊,“这样貌,我郑子熙从不承认世间有比我俊秀的儿郎,唯独在你这破例,容瑾比我要好看。”
“子熙是眉星剑目,我怎么——”
“你这个叫‘清秀’、对,清秀,妙音阁的老妈妈说了,现在的小娘子更喜欢你这样的,”说着郑煜挑起他下巴,戏谑道,“肤如凝脂肌似雪,眉若远山唇染丹,容瑾貌美啊……”
“嘶——”李璘拍掉了他的手指,“胡乱改人好诗,你胆子愈发大。”
郑煜笑笑,“本就是民歌,黎民讲美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待容瑾攒一攒钱,给我郑子熙也出一本诗集,往后千百年,世人夸赞美人,用的就是我郑子熙的言论。”
李璘终于被他逗得舒展眉头,笑出声来,“你啊,”他笑叹道,“轻狂。”
“好了容瑾,”郑煜拍他肩膀,“宇文家娘子不会是不明事理的人,宇文将军性格爽朗,女儿的性格也不会差,往后如何相处,都是要你二人自己摸索的,现在——多思无益。”
“……言之有理,”李璘叹出一口气。
“当然有理吗,”郑煜乐呵呵道,“广平王说了,我除了自己找不到娘子这一桩不好,看人家的事,总是一看一个准。”
“那回是俶儿自己想明白的,就是没有你,他还真舍得气着他的王妃吗?”李璘一摆衣袖,“你也就是,纸上谈兵。”
……
宇文倩悦一个人上了奢华的轿子。
永王并未亲临,因为他骑不了马,叫人牵着总是有安全隐患。据说几个礼官本来是连夜商量了对策,请一位永王殿下的皇兄代迎。
说起来,为了永王殿下的婚仪,操办过多少大仪典的礼部竟然手忙脚乱,加班几天不说,还抽调了各部不少官员连夜议事。时为中书侍郎的李振山,便也就在这时被抽调去了礼部,开始大展拳脚。
但是章程送到永王府,又被他否了。理由同前,但凡是自己应对不了的环节,统统省去,决不能找人顶替。
宇文倩悦听了,倒是觉出这永王的不一般来,不但不任人摆布,却还有点硬气。
宇文家在长安的府中本没有多少人,火红的绸缎装点门楣,反倒显出冷清来了。
她的阿娘去得早,阿耶念旧情,坚决不肯再娶,小弟宇文川就连阿姐出嫁,也不被准许返回长安……
也好吧,她见了李璘的画像,看着是挺玉树临风一个郎君。
不过……她原来见过宫中画师给自己阿耶绘的像。
怎么说呢?得是怎样精妙的笔法,能将这样歪瓜裂枣的一个老头,修饰成这个人模人样的……是以,画师的笔法是信不得的,人究竟如何,要亲眼见了才知晓。
听说是个看不清的。
那……我在家中呆着,不就不用上妆了?唉,往好处想想,也,不错罢。
看热闹的人极多,轿子一直行在人声之中,直到她举着团扇的的手已经开始酸疼,轿子终于落了地。有老妈妈牵她下轿,她仔细着不要踩了裙裾,抬头一看四周,好生震撼。
大唐亲王的府邸,开府仪同三司的阵仗竟是这样的。这院子小小一座,走到门槛前的一刹那,宇文倩悦却有一种仰望大明宫的错觉。
她自小在边关长大的,天地之间是无尽草原尽情驰骋,她跑起马来,就是阿耶手下最厉害的将士都追不上。想去哪里就去哪,她本以为她最不缺的就是自由。
这下好了,她心道,后半辈子,这一方园林,就是我的圈禁之地了。
下一瞬,她迈过门槛后的第一个抬眼,便见到了人群中红衣似火的他。
秋深为尔持圆扇,莫忘鲁连飞一箭。
永王眼神不好,但恐怕箭术一定极佳,这惊鸿一箭,便扎在了宇文倩悦心口上,入木三分,牢靠得很,自此以后再没能拔下来。
李璘,这就是,大唐永王。
倩悦只瞄了一眼,那人便整个进了她的脑海,在自己婚仪上的紧张心绪都压制不住她走神去想他。
画像上绘的是什么狗屎……只是个轮廓,瞧着像那个模样,内里却全然不同的,这郎君的美好全在他身上……眉眼鼻唇、举手投足,尽是温柔。
他接过她手中的牵巾,像是隔着团扇在看她,又像是没在看的……脚步从容,两人向堂中走去。
对拜的时候,李璘终于看得最清晰的一眼,却勉强是个头顶。就是……香。他也只能觉出香粉的味道,倒像是夏荷,很是独特。只是……自遥遥瞧见了她第一眼,李璘这心跳声音就嘹亮得很,这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一个轮廓,未见得有多婀娜,却一把抓住了心脏,叫他分不开神。
……
外头还喝得高兴。此刻留下来的都是永王平素结交的文人,酒量一般却好争颜面,被郑煜连欧阳朗几个联手灌晕了一片,都在放声高呼,唱着胡话。
红烛摇曳,本不认识的两个人,叫命运这样生硬地纠葛在一起。
李璘挑帘进屋,却立在了门口。他进门前挥走了侍女,可屋内为着婚仪换了布置,之前为了方便搬出去住了两天,他此刻满目红火,却未料不敢随意迈步。
立了一会儿,宇文倩悦看着纳闷,这人是立着干嘛呢?
李璘僵得头上冒了汗,在喊人与不喊之间跳了无数遍。
“嗯、咳、殿下?”还是宇文倩悦先出了声。
“啊、嗯,宇文娘子?”李璘循着声音望过去,他正对上了倩悦偷瞄的眼睛,却不自知,倩悦给吓得一激灵,瞬间红了耳朵。
“殿下……为何站在原处?”她轻声问。
“啊,”李璘心中又纠结了一下,终于放弃。若是天意眷顾……此时对面的娘子便是自己余生至亲,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
“说来惭愧,”他微微一笑,“屋内换了摆设,璘之前考虑不周未能熟记,此刻,是有些不敢动弹了。”
他语气轻松,坦荡非常。
宇文倩悦看着他嘴角若愚若无的笑意,心中发虚,这人……自己该不会是已然喜欢上……
世间怎能有这样的人?容貌也好,气度也罢,都是自己极欣赏的样子……那视物有缺陷才是正常。上天不好叫一个人太完美,否则是要出尘绝艳,飞升仙界的……
汝以色授,我便予以魂魄。
反正我俩的命就此纠结在一起了,谁也别想解开。
“不怕,”她说着站起来,走近。她一手持扇,一手拉过李璘的手,向榻上走,“我领着你。”
热的……直到坐在榻上,李璘脑子里都只有这一点念头。原来……娘子的手心是这样温热的。
“他们说,你离近了看得见的,”倩悦凑近了点。
李璘眼中的景致清晰了不少。
“要多近看得清?”
“已、已经,”娘子凑得太快,他没反应过来,暖香就已然萦绕周身,“见个大概了。”
“哦,”她点头,“那却扇?”
“……好,”李璘心中忐忑减了几分,看来娘子并不嫌弃自己——好漂亮!
“怎么愣住了?我是不是很好看?”她明艳的笑一下子绽开来,叫李璘措手不及,“配殿下绝对不差。”
“是、是……”李璘紧张得声音发颤,“娘子……极好。”
“呀!”她一拍榻沿,“我们忘了件事。”
“什么?”
“结发,”她一下子站起来,李璘只觉得一道红影自面前一闪而过,一股子失落漾开来,好像什么手中的东西丢了,这人了不得,仅稍稍远离就叫人难过。
她在桌上取了剪刀红绳,又折回来……她就这样解开自己的发冠,也不问自己一声,散出一缕发来,她扯得有一点点痛,不过不碍事……
“咔嚓”,乌黑的发,留在她掌心。
“来,你来剪我的,”她将剪刀递给她,解了发带,“当”的一小声,是玉簪磕在床头小柜上。发如黑瀑而下,就在李璘面前。
“我怕剪不准,弄疼你,”他拿着剪刀,不太敢动弹。
“这有什么,”她直接握住他的手,是少女柔软的青丝,留在他掌心。
“殿下,咱们的命可就这么缠在一起了,”倩悦用红绳束好两绺发,“以后……共患难?”
李璘听着,心中悬着的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命运从不吝啬赠与我伤痛,索性它未无情到底,叫你出现了,给我昏暗的世界,送一道清明,“……我以为,是同欢欣。”
他嗓音很低沉的,有着与他年纪不相配的沉稳。就这样,直接敲打在倩悦的心上。
“那悦儿往后就……依靠良人了?”她眉眼中皆是笑意。
“好。”
“当真能看清吗,我的貌美?”她突然道。
“嗯?”
“再离近点吧,看得清楚!”
然后……她就突然凑上来了。那是李璘长了廿余年,头回将个娘子见得这样清晰。
呼吸交错,从此命运也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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