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兄台!”
有人死命地摇晃着郑煜的肩膀。
他不是被吼醒的,却是被痛醒的。
“兄台,快醒醒!你二人是不是被那狗官迫害至此!”
李舒被他护在怀里,是以没有遭受□□折磨,可到了此时也被吵得醒过来了。
“哎呀呀,可怜至此啊!”
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终于撒了手,在一旁长嗟短叹。
郑煜这才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喧闹非常。
天光已经大亮,李舒已经缓缓爬起来,面前那郎君背手站在阳光中,看起来高大非凡。
“敢问这位……”郑煜在他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两人相互见了一礼,“门外这是——”
“兄台被迫害至此想必不知,就在昨日夜里,几位夫子连同郡中几个大族彻夜相商,于今朝同往衙门请命。如今门外已经聚了接近千号人了!”
请命?
李舒到门口朝外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院中里里外外站满了群情激奋的民众,昨日里那些耀武扬威的兵士被硬生生堵在外面,郡守和典史被层层围在人群之中,哪里还有半点体面可言?
至于眼前这书生……
郑煜站起来才发现他身量还不及李舒高,年纪看着也不大。想必是身材太过柔弱,不适宜外面激烈的场景,自己找了个清闲地方躲了。
“呜呼!”那郎君莫名吟诵起来,“有道是,水能浮舟、亦能覆舟,太宗皇帝真知灼见,不过几世光景便被后人弃若敝履——”
“郎君,”眼看这郎君就要吟诵一策论出来,郑煜连忙出声打断他,“小生郑煜,自灵州来,请教郎君尊姓。”
“学生姜戍,”他话锋一收,转身作揖,“见过郑兄。”
李舒在一旁看得咋舌,心道这读书人是不一样……他们竟然可以只凭着一个揖礼相交。这边问出姓名,对方就对上了暗号,两个人眼光交汇,认定同是圣人门下弟子,可以无话不谈了。
郑煜:“原来是平阳姜氏,失敬失敬。”
姜戍:“不过是小小旁支,哪里哪里。”
李舒:“。”
“家中十几日没有粮食,郡守再封下去,是想要叫整个平阳,都变成一座死城吗?”
“我平阳义仓远近闻名,狗官不开仓放粮,却想要叫我们闭嘴,你是不是将义仓中救命的粮食都换成金银中饱私囊了!”
“狗官、草菅人命!”
“诸位、诸位!”典史扯着脖子喊,声音也根本压不住民愤,“不是我家明府想要害大家,诸位看一看,咱们明府都瘦弱成什么样子了,封城十余日,县衙中也没有粮啊!”
“那你为什么不开城门!”一人高声喝道,“令我等被困于此,求助无门!”
又有人道,“义仓中的粮食呢,你又作何解释!”
“诸位有所不知啊……”典史一把鼻涕一把泪,“晋州乃我河东道治所!天时不佑我河东——平阳都已经到了如今这个情形,其他州县更是瘟疫猖獗饿殍遍地啊!”
“倘若轻易开了城门叫流民涌入,届时平阳城内疫病猖獗,又该如何是好!”
郡守也终于说了句话,“这义仓中粮食,本官乃是按照先前节度使公的指示,悉数运往京城,朝中有令,要将陈粮便卖,贴成银子补给大家——谁知道,这前脚刚刚运走了粮,后脚便换了上司。如今新任长官未到,我就是将这一个头颅割下来给诸位,也变不出粮食啊!”
又一阵吵吵嚷嚷毫无进展。
只要这郡守不一声令下打开城门,此处就算是炒破了天,这些饿坏了的民众也不可能拿着锄头钉耙去攻城门便是了。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姜戍看着院中之景有感而发,重重叹了一句,“我如今才真见识了。”
“非郡守也,”郑煜轻声道,“岁也。”
两人相视一叹,俱摇了摇头。
“郡守不是傻子,他这么做一定有后手,粮食要么在路上,要么根本就存在平阳城中,”郑煜道。
“杨国忠卖的义仓粮数量并不算多,他自蜀中来,最先下手的一定是最熟悉的地方——还轮不到晋州。”
姜戍看着郑煜,仿佛忽然被点醒一般,“郡守莫不是想要巴结……”
“安氏想要抹黑朝廷,”郑煜道,“眼下所见只是一个晋州,此处离范阳最近,又是河东治所,是以下的手段最强,往南到整个河东,他想必都有已经盘算好了应对之策。”
想想当日郡守口中的那“安大夫”没准是和自己有渊源之人,李舒心中也是一沉,“可是这气候和冰雹,总不能按照人的意愿来更改吧?”
“天时,”姜戍道。
“正是,”郑煜点头,“此事固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与安氏的谋划并不冲突。恐怕就算晋州没有受灾,他也有不少后手留待将来一一施用。”
姜戍摇头晃脑道,“况且总有精于五运六气之人,晋州自入夏以来时令常常不准,想要测算灾荒,想必也不是难事。”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想法相合了。
“两位说得不错,”李舒道,“只是为今之计,又该如何化解眼前危机呢?”
姜戍看看李舒,挺直的腰板泄了气,“……等。”
他丧气道,“只能等到郡守公的后手姗姗来迟,做咱们的救命恩人了。”
他腹中适时一叫,配上李舒和郑煜周身的落魄相,显得更凄惨了。
“不行。”
郑煜却说。
“封城至今,每时每刻都有人丧命,不能只等着安氏的恩惠。”
他气息微弱,眼神却坚定得要命。
“……子熙,”李舒攀着她的手不由得收紧了些。
他拍了拍李舒的手背。
她本以为是叫她安心,不曾想却是叫她放手。
“郡守私藏私买的存粮都在何处?”他上前两步朗声道,“事到如今,还是拿出来吧。”
被围在中心的两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四周民众也都安静下来转过身看他。
“你……哪里来的刁民,你胡诌什么?”典史大骂。
“典史的安大夫到现在还没有来,两位贵人打算饿死自己吗?”郑煜缓缓向前走着。
他右腿上的伤很重。
方才没有李舒搀扶,他甚至都站不起来,可此时他却坚定向前。
“郡守想要为新上司造势,可手段是不是也太狠厉了些,”他道,“你每日吃饱喝足、高枕无忧的时候,就没想过往后夜夜都将有饿鬼缠身吗?”
“你……你……”典史脚下一软,竟然跌坐在地上。
“来人!来人啊!”
他拼了命地喊着门外兵士,那些人却不知怎的并未向前一步,只是冷眼看着院中。
郑煜从地上捡了个不知什么时候被挤掉的榔头,转眼就抵在郡守仓皇间露出的颈子上,“将你府中存粮还有私匿的义仓粮都放出来,”他说着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你和安大夫那些猫腻,朝中才不会有人知晓。”
郡守浑身一瑟缩,和典史跌成一团,他颤抖着手指着自己府中,“去……去……就在——”
一道利刃破空巨响。
场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颗带血的箭簇,瞬间出现在郡守眼前两寸不到。
典史大叫了一声,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众人回望,只见赤底墨色的大旗不知何时飘了满院。
原来方才那些冷眼的军士,不是府衙豢养的恶犬,却是等待收割猎物的猛兽。
秋风冽冽,卷动红旗招展,终叫人看清看了一个巨大的“安”字。
“子熙!”李舒在一片静谧中冲出去,拨开人群扑到郑煜身边。
鲜红的血液从他嘴角往外淌着。
一柄白羽长箭自他左肩上穿出。
他看着李舒,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昏死过去。
远处,安庆和偏头看了看,“阿兄的准头怎么退步了?”
“有风。”
安庆绪一夹马腹上前,周遭的人不由自主地跪拜下去。
他轻轻弯了弯嘴角,朗声道:“诸位,我乃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安庆绪,家父新任河东道节度使,东平郡王安禄山。
我等奉旨彻查晋州疫情,却发现乃是平阳郡守谎报冰雹灾情、捏造瘟疫,妄图粉饰自己贪污州中钱粮之事——家父命我调范阳存粮前来救急,请诸位速速起身!”
“捏造瘟疫?”有人窃窃私语。
“贪污钱粮?”民众的镰刀就要挥舞到郡守的脸上,“狗官!”
“安……安大夫?”郡守颤抖着爬过去,“安大夫这是何意啊?”
安庆绪挥挥手,身后一个校尉带队进了府衙。
“安大夫……不是您跟小的交代,说寻常理由骗不住人,叫我散布瘟疫之事……”
“还敢狡辩,”安庆绪冷哼一声,“你贪污公粮,治灾不利,如今上官在此,你仍不知悔改,颠倒黑白!”
“将军!”
方才进屋去的兵士转眼就鱼贯而出,各人手上全都拿着粮袋。
为首校尉大步上前,跪在安庆绪马前,“将军,此人藏粮无数,都在府衙仓库之中。”
安庆绪点点头,“证据在此,你还要作何狡辩?”
“我……这是……”郡守一看也懵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府衙内还有这么多粮食。
典史私下卖粮的事情他昨日撞见了才知晓,这之前自己家中也已经饿了好几天的肚子。只是……只是现在想起来,非但安大夫这条大腿是典史找的关系、当年义仓存粮买办之事,自己也全都推给典史去做了,存粮究竟几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亲自去看过一眼……
典史……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
那人仰面躺在地上,睡得可真安恬。
“你——”
郡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一剑被安庆绪封了喉。
他滚烫的血飙出来,溅了李舒半身。
“郡守玩忽职守,罪大恶极,”安庆绪道,“今日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他说着下马,身后一行兵士也纷纷下马,将粮车上的苫布摘下,大把大把的粮食就这么暴露在饥肠辘辘的州民眼前。
“安庆绪在此向诸位保证,从今以后,我阿耶治下绝不会再出现此等贪官污吏,”他朗声道,“几日起重开城门、开仓放粮,救灾所用粮财全由我河东节度使府上出具!”
众人伏跪高呼。
李舒却从震惊中渐渐回了神志。
郑煜的血淌了她满手。
她在纷乱的信息中胡乱抓取,只听见三个字或许与自己有关。
匍匐满地的人影中只她一人还跪坐着。
她缓缓回头,苍白的面容衬得鲜血更叫人胆战心惊。
“安……庆绪?”她喃喃。
冥冥中的意识牵引,安庆和忽地回头。
正对上她这一双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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