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科幻小说 > 孤灯不明 > 第60章 第60章

天蒙蒙亮,花草树木都带着一层重重的雾气,根本抬不起头。

        连着闷热了几天,昨夜忽地凉下来了,大概是时候到了,今日必定有场大雪。

        郑煜已经换上了冬日的大氅。

        他昨夜几乎没有睡觉,就着烛光穿戴好朝服,在鸡还没打鸣的时候就打马出门。

        到现在为止,长安城中风平浪静。

        前两日中,百十来件提前递进宫中的奏章没有任何音信。

        右相的人没有被召见,太子安静地呆在东宫,连习惯了日日进宫给圣人请安,顺便打探第一手宫中形势的杨国忠,都安分地告了病,潜在府中。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今日的朝会之上,必定有一场腥风血雨。

        原礼部尚书的旧宅院,人气已经大不如前。

        门前不再有禁军护卫,砖石缝中也长了青苔野草。没有采买的仆从,也没有人清理门前几处雪化后结成的冰。可能是因为时辰太早,就连炊烟也没有一缕。

        “这地段不好,本来也偏僻,再说咱们李尚书一向不爱结交应酬。”

        函清打量自家阿郎看着门前杂草逐渐忧愁起来的神色,劝慰道。

        “阿郎是从前不常来——你看我隔三差五地来,觉得这地方跟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郑煜忽然来了一句。

        函清摸不着头脑。

        “什么,好不好的?”函清伸手拉了一把郑煜,以防他伸腿踏进道路前方的坑里。

        “我这样擅自去拿舒娘的东西,会不会不太好,”郑煜站定,眉头紧紧搅在一起。

        “哎呦我的阿郎啊,”函清重重一拍脑门。

        从昨天晚上回来,这人的脸上就没有一丝好颜色,函清还以为是什么塌天的大事,到头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郑煜看着他,心里嘀咕了半天才说出来,“你要是舒娘……”

        “我可不能是舒娘子——”函清大摆着手臂往后退了好几步,“但是我知道舒娘子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且不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你送的,”函清继续道,“就是换了别的什么,阿郎你如果跟舒娘子开口,她能不借给你吗?”

        郑煜看着他又思考了半晌,“问题就是,我如今也没办法告知她——”

        “这不就是了嘛!”函清两手一拍,心中焦急。

        想想接下来要干的事情,昨儿郑煜只跟他简单说了一遍,他都觉得脚底板疼,估摸着要奔波掉半条命。

        押解阿不思的队伍路遇风雪,拖延了脚程。原本昨日就能抵京的队伍不得不连夜赶路,才能堪堪在今日清晨到达。

        郑煜怀揣右相的手书,会在队伍进城到大理寺的路途中截住押送御史,将能够作为人证、在朝堂上指摘阿不思的人提出来。

        还有一桩事,那一箱被定为证物的铜钱到如今还在李尚书的府邸中。

        日前张均已经翻箱倒柜地找出几枚在灵州时兑换的铜钱,又卖右相的面子从工部找来了主管铸造的官员,甚至还有不少博古通今的大儒,共同品鉴了一番,确定这东西的的确确要比官制铜钱轻了那么一点点,成色黄了些,大约是铜矿掺杂的杂质太多的缘故。

        放在平时,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就是长安铸币,谁也不能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每一炉都一个样。

        可是到了如今,事情摊在了大唐叛徒的脑袋上,那就都是问题——就是没问题,这帮人也能鸡蛋里挑骨头地创造出问题。

        于是物证变得更加重要了。路上不能走漏风声,叫人看见,以免牵扯上李振山一家。又不敢提前拿在手里,怕被人偷梁换柱。思来想去,还是在最后关头前往,直接送进宫去。

        “阿郎,”函清忍无可忍,把郑煜从繁重的思绪中拉出来。

        郑煜:“嗯?”

        “你看,”函清指了指东边的天空,“咱要是再不敲这个门,太阳就出来了——李尚书家这个地方选得实在太幽静,咱们跑到西城门还得小半个时辰呢,到时候单反押解军马走得快一点儿,前脚都该进了大理寺了……”

        “这事吧,往小了说关乎阿不思的罪责,往大了说不是牵连咱们太子殿下的声誉,和全天下铸币权的收放吗?”函清挠挠脑袋,“舒娘子最明事理了,这么大的事她能不帮着你吗?”

        郑煜终于伸手示意函清不必再劝。他整了整衣衫,敲响了门。

        李振山调职去洛阳之后,家中仆从遣散了大半,如今还在府中常住着的,只剩下原来的门房一家。

        好在郑煜回京之后走动频繁,是以虽然来得太早,却也被客客气气地迎进门。

        只说了要找点东西,人家二话不说就点头。

        不得不说,郑郎君在李家的风评并没有受到家主李尚书的偏见影响。

        人人见了郑煜,都是一脸丈母娘见女婿的欣慰之感。

        “郎君要找什么,可能得自己动手了,”门房媳妇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妇,从前也在内院中看管仆从,跟郑煜更是脸熟,亲热地将他拉到李舒房门口,“我家娘子以前都是自己收东西,我们也不太清楚。”

        郑煜点头行礼,她便转身和函清唠嗑去了。

        “哎呦咱们郑郎送聘礼那一天呦,我不说全长安轰动吧,就这一个坊,那谁人不之谁人不晓啊?”大娘的嗓门不小,一见了函清就亲切得要命。

        虽然回京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但是郑煜还是忙里偷闲,在永王提前安排好的日子里,亲自把聘礼送进府中。

        反正李舒是要从长安出嫁的,日后李公回了清河,这里还是她半个娘家。

        在送礼这件事情上,尤其事关李家舒娘,郑郎君半点不会手软。

        上好柚木铜皮打的大箱子一股脑儿地抬进来不知道多少件。

        李家下人们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值钱东西,被震得话也不敢说一句。直到人快走了才终于被函清找到了管事的,拍拍肩膀交代前一半是咱们阿郎的聘礼,后一半全给李娘子添妆。叫他们仔细归类别给弄混了。

        看着领头的眼睛瞪得溜圆,还张个大嘴,函清干脆挥挥手,请永王指派来的壮丁顺便给人家归库了。

        函清到最后挨个塞银子的时候还笑个不停,他说看来李振山的清廉之名半点不虚,全都是几十年来一分一厘积攒出来的。

        对不住了,郑煜对着李舒门前又是一揖,才推开门走进去。

        等到见了舒娘,再亲口和她道歉吧。

        屋内陈设简单,郑煜虽没见过,却觉得一切都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

        舒娘并不是多么精致的娘子,但是利落明了中,又不失几分温情。不知道是不是她离开前曾专心和永王妃研习制香的缘故,屋内有几分缥缈的香气,沁人心脾。

        往里过了正堂,寻常人家支起绣绷绣架的地方,李舒立了一个及腰的博古架,上面各式各样的收藏,竟然全都是辔头、鞍鞯。架头平台上,一把约么十来斤的良弓。

        不算凶猛,却绝对是李舒能拉开的东西。

        一簇白尾羽的长箭就收在手边上。

        郑煜想到了晋州那惊魂一箭。

        只是不清楚她从何时开始练武……

        不过想想从前她马上英姿,他看上的娘子,倒是从来都比自己英勇多了。

        郑煜心里叹了一声。

        只希望日后都能将她护在身后,再不经历那些凶险。

        往里走,书房的大卷缸里竟然立了十几柄马球杆!

        从精铜、精铁到黄花梨、紫檀木的,姿态各异,精美异常。

        郑煜哑然。

        只能说……

        不愧是她。

        怪不得这些年来李公和舒娘的关系能发展到这步相看两厌的田地。

        就是换在长安城中任何一个士大夫家……倘若女公子将闺阁装修成这副模样,这些文雅的儒臣怕都是要发火的罢。

        终于到了内室,郑煜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送回来的那口钱箱,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一方小桌的下面。

        她曾也曾埋怨过,这东西实在太大,家里面没有地方搁,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早就被换成金银藏起来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郑煜提议她将铜钱换了,却被李舒拒绝。

        “就放在长安老宅子里吧,”她那时候说,“如果我和你吵架吵得要回娘家,看看这大箱子就又舍不得你了。”

        他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了桌上扣着的书——《食经·饼、糕、炙、面卷》。

        郑煜失笑,怪不得。从函清提着食盒往来,到上元节她半夜非要煮汤饼来给他吃。原来并不是这小娘子非要跟麦子过不去,是刚才学好了这一卷。

        旁边小竹筐里面还有蒙着绣绷,安放着打了花样的锦缎。

        郑煜拿起来看了看。

        蝴蝶花卉,果然她很喜欢这个样子。他心中难免有些开怀——多亏了函清顺回来那花样,他早另寻匠人造了一副金钗,和李舒在谢可儿婚仪上戴的能凑成一对儿,等她回了长安再亲手送来……

        刚要将绣绷放回去,郑煜的动作一顿。

        里面工工整整地堆了不少手绢。

        郑煜笑了,他无意识地摸到袖口塞着的,自己的那一方,和眼前这些竟然长得都差不多。

        可能唯一不同就是……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其上的绣字歪歪扭扭,肯定和郑煜最终收到的这一副,相差不少就是了。

        函清提着钱箱,紧跟郑煜的脚步。

        两人在门口向内见礼,翻身跨马,郑煜向城门而去,函清调转马头,加速驰向了大明宫。

        巷口黑暗中,走出来几个人。

        看衣服样式,都是附近宅院中负责采买洒扫的下人。

        “都看清楚了吗?”他们身后,一个披甲兵士冷冰冰道,“这人,是从何处走出来的?”

        “是……从原来李尚书的宅子里面出来的,”一个人颤颤巍巍道。

        “还……还捧着钱箱呐!”另一人接话。

        兵士收刀回鞘,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活命,就别忘了。”

        几人连连称是,再抬起头的时候,兵士早不见了人影。

        倘若张均身在此处,必会大惊失色。

        正是这个兵士,前日夜里用手中熠熠生辉的环首刀,抵在他的喉咙上——那一瞬间,他距离死亡,不过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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