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李舒身上的衣裳还是大半个月前的厚度,全然不能保暖不说,还被兵卒驱赶的鞭子破开了几道大口。如今即将结痂的血肉就这么直接暴露在冷风里,任谁也受不了。
李舒的神志早就不清醒,她蜷缩在囚车一角,已经昏昏沉沉了好几天。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片雪花精准地落在白睛上,李舒终于被冻得清醒了些,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
两手被束缚在木枷中,连脖子都不能随意屈伸,李舒撑着栏杆站起来,勉强左右看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自己阿耶。
记忆还停留在他被人敲晕的时候,不知他被人带往何处,甚至……李舒心中一顿,生死不明。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李舒惊喜地发现,竟然已经到了长安。
该怎么办……
四顾全是呻|吟声。
不光有护送他们返回的兵士,更有不少|妇孺,乃是阿不思在灵州的家眷。
阿不思叛逃……他就在后面的押解队伍中,这事情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不论他曾经为国立下多少功劳,也不论他面对漠北时是出于何种危机的情势之下才迫不得已投降归顺……现在的阿不思,只能是大唐的叛徒。
只是、怎么样才能将阿耶择出来呢?
李舒绞尽脑汁。
他只是个刚刚致仕的旧臣。
如果有机会能找人陈情,阐明关系、自证清白应该不难。就是不清楚如今朝中的形势如何。先前子熙回提前回京,大概是京中有变。音信断了许久,还未来得及再做问询。
只盼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看上李振山这个靶子。
李舒心中发闷。
她已经想到,如果自己一家没有利用的价值,早在随阿不思部将被捕时就应该有开脱的机会。可是这些天来,她非但没有半点开口的时机,甚至被看管的规格层层递增,邻近长安还带上枷锁,如今更是和阿不思的姊妹亲人关押在一处。
事到如今她只能任人宰割。
唯一能期望的只剩下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在阿不思被审判、亲眷没入宫中为奴或者流放边地之前的人员核对中,自己和阿耶会被筛选出来,放归自由。
又或者……
李舒想起自己刚刚到达河西的时候,郑煜的信笺便到了她的手上,据送信的人说,他们已经等了多时了,交代她接到信就马上给长安回信一封报平安。
她归途未定,郑煜也不知道她会走灵州……
这么久还没回来,他能知道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吗?
郑煜策马在寒风中疾驰。
现在这样寻常的路程已经难不倒他。就是在灵州的鹅毛大雪中,他也一样能够策马。
时间快要来不及,他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刚刚进城的队伍。
这一场雪让他莫名的失落,从李公老宅出来,头脑中便总是出现李舒的身影。
永王派到河西的人送消息回来,说如今因为哥舒翰将军进军吐蕃,正在战时治所戒严,不能出入外人,连来往信笺都被搁置,一力确保战报传输通畅。
不过李舒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按照脚程来算,就是乘最慢的驴车、夜间不能赶路,此刻也该到达清河界内了。
郑煜却更加忧愁,他先前送到清河的书信一直没有回音。如果李舒到了清河,最起码应该给自己报个平安才是。
他近来愈发地夜不能寐。
朝中的事情固然多,可是除却构思文书、揣度右相和他近臣的想法、平衡太子布置的种种任务……剩下的时间里几乎全都是对李舒的担忧。
转眼就将是冬月,他们的婚期近在眼前。
她如果得到阿不思叛逃的消息,应该明白自己的担忧。
千万别出事情……
郑煜的心脏猛地抽了两下。
他下定决心,今日上书的事情毕了,无论如何都要告假几天。
圣人想要查铸币就去查,右相想要继续漫天地找太子把柄就去找,反正现在李林甫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
很快,他的身边就会重新聚集起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他们将大把的银两和人脉毕恭毕敬地端到李林甫的眼前,他郑子熙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下了大朝会他就去拜见右相,就算抱着人家的腿哭也一定得把这假请下来!
郑煜做了决定,他担心得快要疯了。如果继续按照永王的建议这么等下去,李舒还没找到,他自己先急火攻心而死了。
思索间,郑煜已经驰过了头一队押送的车马。这里的囚车简陋,人又多,一眼望过去全都是妇人——阿不思部将不会如此押送,应该更加森严才对。
郑煜一夹马腹,往队伍后面走去。
擦肩的那一刹那,李舒有片刻的恍惚。
或许是思念太甚,怎么可能在这里看到他的面容……
李舒叹了口气,仰头靠坐在满是荆棘的车柱上。
朱红的官服——可真威风。
虽然子熙穿青绿也很好看,不过如果有一天他服绯了……李舒散乱地想着,那自己就能封诰命。
记得阿耶升到从四品的时候,给阿娘请了封号,还在祠堂里面关着门喝了一天一夜的酒,晚上抱着阿娘的排位不肯撒手,被自己和季叔合力拉走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嚷嚷着阿娘的名字……
长安啊。
计划中她是要回来嫁人的。
可是现在明显有点偏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归正轨。
郑煜猛地回头。
马儿被他勒得一长嘶。
他茫然地看着背后,想不出自己想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押送的车队还在缓缓行驶,他再没有时间细想,只能继续向前,找到要和自己接头的人。
他握着缰绳,心里面空落落的。
好像……错过了什么一样。
不——没多久,他又自我修正,是失去什么的感觉。
……
“……微臣叩请,伏维陛下详思之,严查叛将阿不思私铸铜钱一案,整治私钱乱象,以振国纲!”
大明宫紫宸殿,郑煜不顾圣人愈发黑沉的面孔,终于慷慨激昂地将自己这一张斟酌日久的奏章念了出来。
圣人缓缓吐了两口气。
之前没发现,印象里这个小郑煜还是跟璘儿在一起玩儿的小孩,转眼间已经变得伶牙俐齿,都能在朝堂上如此胆大妄为地扭转风向了。
圣人用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这样也好,他思量着,李林甫这回好病了,不动一动太子是不会罢休的。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他的注意分散一些,这事情就交给他来办。
以后……反正杨国忠现在也起来了,永王那还要再看看,就是真没有了十郎,局势也不至于偏颇。
他点了点头,“嗯,可还有其他证据?”
圣人开口了——有戏!
如果顺利的话,甚至只需人证就能让圣人点头。
郑煜心中不免又振奋了几分,他立正了笏板,平稳道,“有阿不思部将作证,此人因叛变事被捕押解回京,此刻已经由大理寺调出,正在殿外候审。”
圣人点了点头,旁边高力士赶紧喊了声“宣”。
一层层的内监唱名还没有完,只见立在一旁的张均,大跨一步,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微臣手中,还有阿不思私铸铜钱的证物待呈,”他深深一揖。
圣人也没看,只是点了点头。
可郑煜心中却一沉。
人人都知道他和张均共事多年、关系极好,只当这一幕是两人商量好了打的组合拳。
可郑煜却知道,按照他们商议好的流程,铜钱证物因为牵涉的人较多,工部官员又不是全都联系妥当,所以只做保险,在圣人不能下定决心时再用。
可是眼下……
“陛下,臣还有话要说,”张均开口。
此时证人还未上殿,钱箱倒是先给抬了上来,两个内监将盖子打开,内里金灿灿的崭新铜币映射着四处的光芒,转眼就吸引了全殿的目光。
郑煜心觉不妙,回头看向张均,他却连一瞥余光都没有给自己。
“此钱箱,乃是从前礼部尚书李振山的旧邸中搜出,附近庶民众多皆可作证,”张均朗声,“下官怀疑,已致仕官员李振山,收受贿赂、勾连阿不思与安西哥舒翰、协漠北叛乱、意图不轨!”
一句话毕,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连圣人都坐直了几分。
李振山?不是早就被撵走了吗?和哥舒翰又能有什么关系?
张均面色不改,“下官在灵州时,就曾多次目睹李振山和阿不思书信来往,今年九月,李振山更是甫一致仕就亲自前往灵州联络,随即前往河西。”
“李振山刚刚离开朔方,阿不思就携部叛逃,他人看不清此中缘由,下官在灵州任职两年有余,却深觉不妥。”
“朔方布防,乃是右相为节度使时,亲自与朝中诸多大臣商议,快马传送至灵州,又由下官与郑公亲自部署,绝对万无一失,怎么右相刚刚卸任节度使之职,边防就出现如此大的漏洞?”
郑煜僵硬地转过头看张均,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再想到此前在灵州时,常常有快马往返灵州与礼部尚书府邸,灵州上下大小官员皆可作证!”张均声音愈发高亢,“下官每思及此,就如蛆附骨、彻夜难寐,生怕因下官不能及时洞察李振山和阿不思的阴谋而误了国事!”
“如你所言……”圣人皱眉道,“李振山如今?”
“安思顺将军到时,李振山正返回灵州,欲和阿不思汇合,”张均道,“安将军立时将其抓获,同捕的还有李振山家中独女,此刻二人已扣押在大理寺中,听候严审!”
郑煜的笏板从手中脱落,折在地上,碎成两瓣。
没有人计较他殿前失仪,人们议论纷纷、兴奋异常。
一道惊雷打在天空中,所有的心都为之一颤。
几十年难见的冬雷。
昭示这必定是个能冻死人的,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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