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瑶呢?”倩悦转过头问李舒,将她思绪拉回眼前。
此刻乃是在东宫,广平王居所。
广平王妃沈氏上座,另有荣义郡主知宁在旁。
年初她不欢不喜地嫁人之后,几个婶子嫂嫂为防她看不开,凑在一起时总是叫上她。谁知道她却眼见着一天天地开怀起来,比出嫁前荣光更甚,几人没想到之余,却也替她高兴。
乐康方才进门瞧了一圈,见几个人打牌打得火热都不愿意动弹,于是只拉走了技术欠佳被安排在旁边观摩的侯莫陈瑶。
“被个跋扈公主刚刚拐跑了,”李舒头也不抬地道,“你忙着和沈娘吵架,自然看不到。”
知宁被李舒一句话逗得掩嘴轻笑。
“我正好好讲道理,怎么能算吵架?”倩悦语气中仍夹着怒火,转头继续对沈妃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答应了呢?当初陛下叫你和杨氏做平妻,你就是这样将位子白白让出来,如今这个独孤氏呢?她的姑姑也是贵妃?”
“婶婶……”沈妃苦笑着,“她父亲是左威卫录事,太子殿下如今正下好大的功夫在禁军身上,不过是纳一个妾而已,如果能解决问题——”
“不过是纳个妾?”李舒听着窝火,插话道,“我可看见了,沈娘,那小妖精好看得很,就这么天天的见面,你当他李俶是柳下惠还是宋玉呢?”
知宁憋笑憋得难受,可怜身边没有个能和她一起憋笑的小瑶。
“小瑶当初入了小叔叔府邸,不也是差不多的由头吗?”沈妃说了一句,权当劝慰自己。
这话倒点醒李舒。
悠闲日子过得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也不过是永王府一个妾室。
“这你还真别盼,”倩悦适时插话进来,“像阿舒一家惨成这样的,还有像小瑶那样满脑子想着玩,把日子过得和李侦差不多的,放眼全长安城,打着灯笼你都没处找。”
“婶婶凑成陎娘和小瑶这一对儿,也真是天大的福气了,”知宁在一旁插话。
“咱们知宁过得也不差啊?”倩悦含笑看她,“新婚燕尔——看你这气色,想来安公是十分叫人满意了?”
一抹绯红爬上了知宁的脸蛋,一屋子夫人笑起来。
突然有内侍进门,将几人打断。
“陛下宣荣义郡主觐见。”
那人向在座各位都微点头,就算是行礼,最后转向知宁,“荣义郡主,请吧。”
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范阳生乱的战报,不过就在两天之前传入,虽说陛下发了话,是朝臣诬陷,不能作真,可到底……
“李公公,”沈妃先站起来,此人正太子跟前的心腹内侍李辅国,“怎么还劳烦您亲自过来了,大人可交代了是什么事?”
“哎呦,娘娘,”那人笑着,“咱们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娘娘要是想知晓,自个儿问问广平王殿下不就清楚了吗?”
广平王和后院的冷战还三天两头地打着。
眼下沈妃和杨妃是不怎么吵了——谁让广平王还真使出个纳妾的法子。虽说结交独孤氏也不光是后院不太平的缘故,但是若说一点关系没有,也不太可能。
“李公公,”知宁站起来打断他,“辛苦您跑这一趟了,咱们走吧。”
李辅国闭了嘴,给知宁指了个方向。
知宁走了两步,转过头笑笑,安抚这一屋子关切的面容。
一扇门扉,轻启又阖上——知宁出门后,谁也没了玩笑的心思。
“……她这两年过得也不容易,”半晌,沈妃开口道,“杨相每每劝召安公进京,我都替她捏把汗。就怕安公惹了什么麻烦,牵扯到她。”
“咱们这位杨相国啊,”倩悦道,“我从前还暗自嫌弃过李林甫奸佞,待他这干了几年,我倒是怀念起他来了。”
几个人目光相触,干巴巴的。
眼下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没有说胡话的稚子,再谈论朝政,终究是不合适了。
……
“怎么都不说话?”乐康拉着小瑶,推门进来,“我俩方才好像远远看见安庆宗了,还有几个内侍陪着,他是来接知宁的吗?”
“知宁姊姊走了?”侯莫陈瑶看着席上的空位疑惑道,“这样快啊……”
李舒心中咯噔一声,既然安庆宗来了,为什么还会叫李辅国来叫知宁……她有些害怕,只盼事情并不如她想到的那般。
不到一个时辰,圣旨自紫宸殿传出,晓喻天下:安禄山起兵谋反,其子安庆宗、荣义郡主夫妇已然伏诛。
战乱自范阳而来,早就席卷了半个大唐疆域。
可对于长安,和长安城中养尊处优几十年的人来说。
这只是个开始。
这也是李舒的安史之乱的开始。
她印象中真正的离别,就是从当年那个拽着她袖子,叫她一定对郑煜好的小娘子,悄无声息地陨落那一刻——像是滚雪球一样,日渐增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
天宝十四载年末,永王册封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领江陵大都督,镇守江陵。荆州长史郑煜亲往长安远迎。
那是十二月十五,李舒陪倩悦往城楼上送行,肃整的军队中,将领很好区分——三年来李舒第一次清晰地见到郑煜的面孔。
不怪华清宫中那一面太匆匆。
就是郑煜此刻站在李舒的眼前,她恐怕都不敢相认。
沙场的艳阳给他皮肤镀上风沙的颜色,他面孔隐在铁甲之中,棱角分明。
……他瘦了很多。
明明是一样的人,可……真还是一样的人吗?
城楼上的罡风太冽,李舒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她看到城墙之下,郑煜的眼睛也通通红。
城门外有将士几千,此次派兵出征的将士无数,可郑煜知道她在看着自己。
城楼上王公贵族罗列,就连圣人都亲临,可李舒也知道,郑煜此时为之流泪的,也只能是自己。
三年过去了。
他们都变了太多太多,可是两颗心重逢的时候,才惊觉竟然滚烫如初。细想之下却又觉得本该如此。谁能放得下呢?谁又能舍得?
她自知该在宫墙高隔中度过一生,他想要在沙场刀剑上得到了结。
可她还有好些牵挂的人,他还有太多牵挂的事。
她想阿耶暮年得归故乡,而非在行伍中受罪,还想好生看看自己一路护着的侦儿长大。他想永王在朝中能站稳脚跟,还想亲眼看政治清明,天下再无如他当年一般流落长街的孤儿寡母……
可是这一段情。
太平盛世谈不得的情。
在乱世战时呢?
神光交接。
他说宫墙高隔,长夜漫漫,你独影照孤灯,有没有想起过我。
她说沙场金戈,生死一瞬,你回枪勒战马,有没有一点后悔。
……
大唐不会有乱世。
长安信心满满。
李舒却不觉得。
她亲眼见过范阳的雄武城,见过满心壮志的安庆绪,也见过文臣武将纠缠不休的灵州,更见识过阿不思此等声名在外的大将,一朝战败被俘,身后是什么下场。
倩悦哭得太狠,伏在李舒的肩膀上。
李舒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擦掉眼泪。
永王本不必出征的,他有眼疾,又向来不专战事,此时他往后退缩一二,任谁都会觉得理所应当。
可他说自己从小就受江陵水土的庇佑,此时逢难,自己却远在长安享受,未免太过混蛋。
同样叫人没想到,请旨出征的,还有驸马沈绩——他任河南道节度副使,领兵前往河南助节度使张巡驻守军事重镇睢阳。这是回去的路上李舒遇到乐康公主府车驾时才知晓的。
原本这辈子,沈绩都该与边地战事无缘,此番却没人在乎了。
乐康说他年少立志从军,不单单是子承父业的缘故,他也想守一守身后万家灯火,护一护百姓安康。乐康很支持他,她说可惜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早就自请上战场。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是他二人的最后一面。
广平王与建宁王公往潼关坚守长安,是以同样哭倒在城楼上的还有沈妃。
她说上一次见李俶,谈论的还是建宁王是不是该议亲了,谁知道一转眼,人就上了战场。
建宁王的婚事终究没轮到沈妃来操心。
满心长安危机的李俶也不知道,他这一年来前前后后和沈妃冷的脸,吵的架,从此以后,会成为他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心魔,终其一生,后悔不已。
长安,长安。
长安不会出事的,他们都这样说。
可是真到了长安出事的时候,没有人说话。
那天沈妃实在受不了杨妃的挑拨,一气之下出了宫。
李舒和小瑶豁出半条命去陪她喝酒,才终于问出缘由,原来是之前她们在一起谈过的那小侧妃独孤氏……有孕了。
“你家殿下不是已经出门半年了吗?”李舒惊得眼睛瞪大了一倍,“她她她是怎么——”
小瑶在一边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捂住嘴巴好险没叫出声来。
“已经六个多月了,”沈妃长叹了一声,“你说这个孩子,她是怎么想的?跟那杨氏合起伙来瞒着我——我是什么豺狼虎豹吗?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我膝下儿女双全,还用得着惦记她肚子里面那个吗?”
硬生生瞒到现在……李舒咋舌,看来这独孤氏也绝不是一般人啊。
“她还有没有把我当一家主母,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她愈发的伤心,李舒还是头一次见到一向温婉,被广平王逢人就夸的沈娘,还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他娶我的时候……”终于,她掩面哭道,“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如今征战在外,我日夜地担心他,我从早到晚的抄经,祈求各路神仙都保佑他……我不该对他心怀怨念的,”沈娘啜泣着,连话都说不全,“可是我真的……”
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舒和小瑶想看无奈,两人说是都嫁过人,可是却对夫妻相处没有半点经验。
那就喝酒吧。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喝到最后李舒把酒邀月,早忘了初衷为何。只想要将心里的愁苦全都诉出来,问问这月光是不是也照在江陵,照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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