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两个孩儿……让谢公见笑了。”
李辅国进门行礼,又赶忙退了出去。
李亨摆摆手,幽幽道。
谢暃自身后屏风中缓步踱出来,给李亨行了个大礼,“圣人家事,润煦在此本不合规矩。”
“诶,这是什么话,”李亨抬手示意他起身,“咱们正在说话,倓儿不经通报应闯进来,是他的不是。”
谢暃交手躬身,并不说话。
“江陵的事情,多亏你的谋划,”李亨幽幽道,“若非早先集结军队,永王此番抗旨作乱,咱们还真来不及反应。”
“还是陛下英明,提前猜透了永王殿下的二心,”谢暃长揖。
诛心之术,稀松平常罢了。
谢暃心道,便如天宝十四载,若不是杨国忠为证忠心,一遍又一遍地挑拨范阳的底线,这一场叛乱恐怕也不会来得这样快……最起码,在他看来,安禄山到底是玄宗一手提拔,旧主年迈,他未必就真想要赶在玄宗暮年着急地搞上这一出。
大军和圣旨一同出现,就算隐蔽得再好,永王能一点都不察觉?
况且帝王之心有多冷漠,根本无须他谢暃提醒,永王和陛下都是皇子,见过的、听过的,肯定比自己深刻多了。
永王手握重兵在外,本来就犯了大忌讳,不管外人眼里陛下和永王的关系是多么的血浓于水……归根到底,逃不过一个“权”字。
呵,谢暃心中冷笑,这不就是你们这些上位者的死穴吗?
这厢李亨正要说什么,却被送来的战报打断思绪——宇文川携山南精兵,已经到达洛阳,不日将开展反击。
李亨将战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不由得念出声来。这是个好事情不错,可他怎么总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还好有谢暃。这个年轻人的记性和脑力都十分不错,从前在东宫时李亨用得就很顺手,而今……板荡识忠臣,此人既没有忙着跟在广平王的屁股后面巴结,也对张贵妃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视若无睹——李亨很喜欢,他就是需要这样忠心耿耿的人才。
“有句话,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果真,谢暃先一步发现了。
“有何不可可?”李亨比了个“请”。
“宇文将军少年英才,”他道,“阿耶去得突然,姊姊远嫁长安,十二岁上就入了军营……”
哦。
李亨想起来了。
这个由广平王举荐,代他前往洛阳的干将,乃是自己好弟弟永王的姻亲啊。
这可不好办,李亨犯了难。
都怪李俶,他做事情没头没尾,只顾着他太子的位子,找了这样一个人来顶事。如今自己着急收拢江陵的兵权,这小舅子要是知道姐夫被围……
“不过依臣所见,”谢暃道,“既然永王妃娘娘已经在长安罹难,那宇文将军,和作乱永王,便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江陵之事,本也不必传往洛阳。”
李亨的眼光蓦地亮起来。
他在这年轻的官员身上闻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是和自己如此相像的狠厉。
明明是个二十几岁的孩子,家中世代簪缨,养尊处优长大……哦,李亨想到了,世家大族嘛,勾心斗角、战战兢兢,自己不也是这样长起来的吗?
“此事交给你去督办——你即刻启程,前往九江,”李亨眯起眼睛,“江陵的事情,一定要速战速决,尤其在宇文川回朝之前,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谢暃跪倒领命,大呼万岁。
他离去的背影决绝又凌厉,他的手蜷缩在袖子中,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指甲已经掐破皮肤渗出血来。
……李璘。
……郑煜。
很好。
如果不是你们,如果没有你们。
他在心里狠道,李舒就不会死,老师就不会发配充军……
你们抢了我谢润煦的,我都要一一讨回来!
……
洛阳掖庭宫,宇文川正在爬墙。
“你说的是实话?当真在此地看到了和安庆和十分要好的……小娘子?”
“哎呦贵人,我骗您干什么呢?”一个小内侍揣手立在一旁,“三皇子藏了个相好在掖庭宫,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宫里的人都知道!”
宇文川终于扒到了墙头,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仰着脖子瞧自己的小内侍,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走吧,天黑之前我到长乐门找你。”
“成,贵人您自己小心,”小内侍左右看了看便自己离开了。
玄宗有年头没有巡视洛阳,此地本就管理得愈发松散,安禄山入主行宫的时候,驱使宫人甚至都没废什么气力——总归他们终日被圈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侍候的是哪个主子有什么分别?
只是安禄山残暴非常,动辄杀人,还往后宫中塞了太多人,叫宫人劳苦不堪。
不过现在好了,这位“大燕”皇帝纵情声色太过,早早地把身子搞垮了,眼看已经失明,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歇着,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了,自然再折腾不出什么风浪。
宇文川带近卫潜入洛阳城中,想要探一探军情。可他左右托关系打探时,竟然窃听到了安禄山的病情。
打磨快了刀剑,一场刺杀计划应运而生,可混进了宫中宇文川才发现,在此地,自己竟然不是最希望安禄山死的人……这宫中不说九成也至少又七八成的人天天盼着安禄山一命呜呼——最盼着他赶紧死的,竟是他的二儿子,“晋王”安庆绪。
“甭提了,”宇文川换上内侍的衣裳进宫的时候,给他提供门路的小内侍一直在他耳边磨叨,“皇帝是寝殿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呦——还不是因为晋王如今带兵在外面?我们都怕晋王再不回来,皇帝人都在里面臭了。”
怪不得如今叛军的攻势换了风格,从刚开始不计损失的硬碰硬,变成了现在攻守兼备的新体系……不少将领也莫名其妙地失踪,大把的军队统筹在突然出现的安庆和手里。
他们原本猜测的也是洛阳有变,没准是有将领叛乱,被安禄山抓住机会大肆在军中换了血。谁能想到被换的人竟是安禄山自己。
安庆绪如今还需借着他阿耶的名号控制一些最开始依附安禄山声势起兵的旧臣,等到他能全然收服人心之时,恐怕就是这“大燕”政权更替的时候了吧。
这是个机会……
宇文川暗自琢磨,叛军的战线铺得太长,可是莫说安庆绪,就是安禄山自己从前最多也不过只统领过三道领土,顾此失彼是难免的。
如今睢阳的战事还胶着着,北方自灵武开始,反抗又一直有效,从洛阳入手当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广平王的眼界果然不凡。
“诶,贵人,您是想先到后宫转一圈呢,还是先去掖庭宫啊?”小内侍看他发呆,问了一嘴。
“……啊?”宇文川没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买了个关系进宫,怎么被他说得洛阳宫像个旅游景点似的呢?
“怎么?”小内侍却被他问得懵了,“您不是进宫找在长安失散的阿姊吗?”
“当年从长安掳回来的娘子,不是被皇帝看上塞进后宫,就是进掖庭宫做粗活去了……再者,就是命不好招惹了贵人被草席卷了扔城外乱坟岗了,您看……”
“啊、哦……”宇文川挠挠头,这本是他进宫前唬人编的理由,这小内侍却当真了。
“哎呦,这些娘子惨呦,”小内侍说着一脸悲戚,“那姓安的都不当人,这一年没了命的啊,可海了去了——贵人你放心,这种活计我做得多了,上个月还帮着人从掖庭宫中送出去几个小娘子呢,您放心跟我走,您都大老远地不顾战火地跑到这来了,老天爷肯定不会叫您白跑一趟的!”
宇文川看着他,被他这一通话说出点情绪。
山南道地处偏僻,他收到阿姊已经命殒的消息,已经是太子到灵武之后的事情了。
忙于战事,他来不及心伤,此刻猛地被提及,他没忍住红了眼眶。
“……也就三皇子还有点人味儿,听说他看上掖庭宫一个罪人,却只是常常给人送东西,也不见把人掳走。眼看三皇子出征走了,要是他能回来,不知道能不能成一场佳话——贵人您这是怎么了?”
宇文川慌忙擦掉眼角的泪光。
“哎呦,这必定是想念阿姊了,”小内侍垫脚拍了拍宇文川的肩膀,露出一个“我懂你”的表情。
“无妨,”宇文川赶紧清了清嗓子恢复正常,“你方才说什么?三皇子?安庆和?”
“是啊!”小内侍道,“他在掖庭宫有个相好,他们都说是三皇子原先在长安就认识的娘子呢!”
宇文川的神经猛地一抽。
安庆和……
关于这个人,他向来没什么交集,战场上更是还没交过手。
之所以能记住他是因为……
那是天宝十二年,宇文川难得进京述职,顺道探望阿姊。
一家人对饮中,宇文川看看永王和身边三个娘子,心中无限唏嘘。
“我之前还同子熙开玩笑,说就算做他的仇人也别当他情敌,这人只是面上豁达,实际上谁要是觊觎他的东西,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所……”酒过三巡,宇文川到底年轻,还是没忍住拉着姐夫感慨。
永王也已经醉了,子熙走后没人和他对饮,跟小舅子见面亲热异常,不免喝得高了些,“我算什么‘情敌’?我为了撮合他俩都快搭出去半条命了我!”
“……你是没见过真情敌,当年子熙跟阿舒去了一趟范阳,他回来后将安庆和的底细从头到脚扒了个清清楚楚,连小时候读书的成绩和爱吃什么菜都快门清了……”
“安庆和?”宇文川晕晕乎乎地说,“那是什么玩意儿?”
“大概……小时候和阿舒同窗过几年?东平郡王的小儿子——本来也没什么嘛!他郑子熙就偏偏说人家看阿舒的眼神不清白,你说眼神这个玩意,反正我是没见到过的,它怎么能看明白是清白还是不清白……”
一场乱七八糟的谈话终于在倩悦顶着李舒越来越差的脸色下喝止住了,两个醉鬼被扶进屋中,小瑶钻进李舒的怀抱拼了命地拍着后背安慰她。
宇文川的酒量随他豪爽的阿耶。
就是喝到翻白眼,乃至吐得一塌糊涂都要不会失忆。
更何况他鲜见姐夫失态的样子,是以记得尤其清晰。
正回忆着,宇文川没注意脚下,他胳膊撑了一下墙头,准备落地。
“哗啦——”
他一脚踹翻了冰凉的水桶,险些折进水井中。
一声惊呼将他从回忆中彻底唤醒,宇文川不假思索地伸手捞人,拽住了吓得六神无主即将跌扑的侯莫陈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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