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季广琛早已经走得没有踪影。
谢暃的死士埋伏到位,韦陟厉兵秣马,准备强攻广陵城。
“……殿下,”姜戍随侍在永王身侧。
彼时郑煜不放心永王一人回撤,是姜戍自请|命跟随。
“你有大才,”永王道,“高适是个惜才之人,必不会埋没你。”
姜戍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殿下……小人……”
他说不出话。
李璘暗自叹了一声,将手中的信笺收好。
早在陈兵九江之时,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今天的结局。他暗中支使姜戍协助已生反心的季广琛往高适军中传递消息,好在他兵败一日让这些追随他日久的人,都有出路。
“这封信,是给子熙的,我要你亲手交给他,”永王说着笑了一声,“他若是知道我借着他的名号传递消息日久,必然恨我入骨。可他终究还年轻。他一颗玲珑心,不该就这样被我埋没——你们的人生还很长,都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不像我……我来人世间一趟,行走到今日,已经十分疲乏,心,也早就死了。”
“既然殿下如此挂念郑将军……”姜戍颤抖着手将信笺收起来,“殿下为何还要起兵呢?眼下江陵形势大好,今岁收成颇丰,大可以补给前线,殿下和……灵武陛下之间,终究还有亲情在,就算之前有行差踏错,想必那人也不会……”
“姜戍,”永王微笑着摇了摇头,“如今这样说,恐怕对你们不起。但是我不同你讲些虚假的东西……我想要起兵,只是因为……想要起兵而已。”
姜戍抬起头,这句话说得简单,可他自认读书不少,却愣是没有听明白。
“兄长想要杀我,或者不想要杀我,无所谓。”
他道。
“江陵终究不能留在我手上,眼下高适有文韬武略,还忠心耿耿,由他来接手,未必不是个好选择。”
“我步步为营走到今日,无非就是想要叫……兄长和阿耶都看一看,我李璘也不是他们说什么,便要做什么的人。”
“人被一味的欺辱,终究还是要反抗的。”
“只是有些人反抗起来,全然不顾及后果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流再多的血,走的人,能回来吗?”
“总有人以为手握权柄,就可以肆意左右他人命运。在此之前,我的日子没有一天脱离过这种掌控。我的身边人,我的深爱的人,倩悦、侦儿,还有……子熙。因我的连累,也一个都没有逃脱。”
“我本以为人生还长,这不过是短短几十年,我还有足够的后半生可以挣脱。”
“可是生命脆弱如斯。有时候,连上位者一个轻轻的忧思都承受不住。想要活,终究不能受人摆布。”
“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他想起、
天宝十一载冬月,右相在华清宫中死得凄惨。
彼时子熙说他“困兽犹斗”。
永王抬眼看了看屋顶,却好像透过层层斗拱,看到了朗朗乾坤。
人到此时,谁不是强弩之末?
只是……
他这样的了结法,是不是终究比起老师的摇尾乞怜,要体面一些?
“后世史书上如何写我,我不管。”
“但我要万千史册上留着我的名字,不是‘玄宗十六子’或者‘永王,眼有疾’,只是我李璘,我李容瑾。”
不是玄宗的木偶,也不是东宫的刀。
只是一个人。
他眼光迷离,不知是在向何人诉说心曲。
姜戍字字句句听得明白,他心里却清楚,这些,定不是说给他的。
他起身作揖,正要离开,却转眼就撞上了在门口,眼泪掉得汹涌的高仙琦。
“殿下是什么意思?”他说着就要冲进来,“你故意放季广琛泄密,如今还要姜戍也叛逃吗?”
“……高将军,”永王闻声站起来,“是小王,对不住大伙儿。”
他说着对高仙琦作揖,“还请将军整顿部族,快快离开,再寻……良主罢。”
高仙琦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从未见过永王这样的人。
人在黑暗中行走的时间太长,猛地见了光,便片刻也不敢离开。
不行……不行!
他上前一把将姜戍捞过来。
“他这么个只会使笔杆子的——殿下叫他去找郑煜,等他找到了什么都他娘的来不及了!”
“我带着他!”他扯着姜戍的袖子冲出营帐,“如今是没人能劝得动你了——我去找郑煜,我去问问郑煜,咱们殿下要自寻死路,看郑子熙答应还是不答应!”
……
进了门,屋子里暖炉的热气扑面地吹来。
其实也不是很热,却也叫李舒一窒。
可能也不是热气的缘故,是因为和她近在咫尺的人的烫人得要命的呼吸。
他大手抚在李舒的脑后,两人纠缠着摔在身后的墙壁上。头盔钢铁阻隔,李舒捏不到他的后颈。
郑煜如有所感,一手摘了头盔,“叮当”一声撂在手边案子上。
他的微有些凌乱的发散了几缕下来。
就坠在李舒鬓间。
所谓结发,李舒想,大抵就是如此。
热得要命。李舒的领口终于被他扯得松动,他根本收不住力气,她的唇舌发麻,身上再没有半分力气。
纠缠啊、
就这样吧,李舒扯着他的领口,才总算有了个支点。他额角的汗自颈侧蜿蜒又暧昧地流过,终于到了李舒的手心里,汇流交融,再分不清是谁的。
两脚一空,李舒被他拦腰抱起来。
郑煜的步子很大,她还没从失去重心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就已经被他放在床榻上。
郑煜又在她唇上深深印了一吻,和她额头相抵良久。
屋子不大,被他们的呼吸声音充斥。
只像是嗜血为生的妖怪,面对活物时的难以自抑,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尖利的牙,戳破他脆弱的血管,滚烫、美好,而醇香的血液汹涌翻腾,来浇灌滋润已经干涸了太久的胃口。
郑煜睁开眼睛,李舒捏捏他后颈。
他弯了弯嘴角,终于直起身来。
“李舒,”他后退两步,歪头看着她,“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舒笑了一声,“大概吧,”她说,“应该是在我梦中。”
“想不到,”郑煜笑着上前,用手掌擦了李舒唇畔他留下的一点水痕,又用手背擦她额角点点汗珠。
李舒:“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郑煜看着她笑,神光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她的眸子,“舒娘梦中的情景,香艳至此。”
李舒扬扬眉,“香、香得很,”她道,“我就……指着这点念想过活。”
李舒抬眼看向郑煜,他刚褪了甲胄,钢铁撞击声很响。
深红的武炮,和背后昏暗的烛。
将他衬得那么明艳,仿若时间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们好像回到七年之前,十几岁的年少初见之时。
她伸手,郑煜就弯下腰来任她揽着。
亲密无间。
连他们自己都要忘了,分别的年岁太久,已经比他们在一起的年岁多得多。
“子熙梦中……也有我吗?”她问。
“有,”郑煜说。
“……但是不敢有。”
“是以总是……刚刚见到你,便醒了,”他继续道,“如今我已经见到你快一刻钟了,必然不是梦境。”
倏忽间被触动,李舒莫名地落了泪。
郑煜被她眼角的泪滴愰得一愣,“怎么?”
“……想你了,”她说。
郑煜没话说。
他手指向上,在李舒面颊上抚了又抚,便如翻来覆去地抚弄珍藏,不敢有片刻稍离。
相思啊相思,怎能不相思。
他俯下|身去咬上李舒的唇,这些话不说,她也能听清。
五年。
一千里。
生死相阻。
……真的谢谢你,李舒,他说。
谢谢你还活着、你还愿意来看到我、愿意到我的怀抱中来、愿意……还爱我。
君子之情,发乎情,止乎礼义。
君子哀乐,当中庸,中节即可。
郑煜想,遇到李舒之后的他,再不配做君子。
不过是个偏执于感情的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个被“情”之一字,裹挟着,在这世间沉沦的,俗人。
可是。
郑煜在淋漓的热浪中抬眼。
她面容这样清晰,他触手可及。
可这是他们的……此时此刻。
他看到李舒的眸子中去。
他们的缘分这样颠簸。
哪怕郑煜从来只信人定胜天,面对李舒时,他也不得不害怕命运。
她眸中,是一个清清亮亮的自己。
是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自己。
此刻之后呢?
李舒吻上来,他不再想其他。
……
门外,函清急得跺脚。
从他认识郑煜以来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自家阿郎这么失态、枉顾礼法的时候。
要不是的的确确火烧眉毛,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赶在这档口上来找阿郎和舒娘子的不痛快。
这可怎么办,他握着永王的亲笔信。
要是放在平时,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私拆阿郎的信笺……
信上所书之事,又叫函清一阵的眩晕。
阿郎早就意识到了殿下状况不太对,但是任凭他怎么足智多谋,也想不到永王从一开始,给自己设计的就是个一去不返的道路。
莫说现在还有小世子活着回来,就是放在以前,阿郎也万万不是个能放任殿下孤身赴死的人啊……再说现在舒娘子也在,万一、不,不是万一,阿郎一定会返回去救殿下,那此一去生死不定,谢暃大军压境,九死一生……
罢了罢了。
函清一咬牙一跺脚。
“你我这就去整顿兵马,”他抬眼看高仙琦,“咱们……自己去救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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