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李舒其实就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思念郑煜了。
或许是时间的缘故吧,当真是一味良药。
那晚她给阿侦绣一方帕子。
阿侦看到了她做的许多绣着“今夕何夕”的手帕,喜欢非常,可怜兮兮地求姑姑说自己也想要一个。
李舒:“不行。”
阿侦:“……啊?”
他很少因为想要什么东西而遭到姑姑这样劈头的拒绝。
李舒:“这是绣给别人的——你喜欢什么,我单独给你做。”
阿侦长舒一口气,他还以为姑姑不喜欢他了……
阿侦:“姑姑要送什么人,竟做这么多?”
李舒茫然了一瞬,低头看了,才发现。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积攒了这么多。
“送……”她道,“心上人。”
天已经黑了,但是李舒想着也不是什么难事,便就着烛光继续做活。谁知道到底没熬过年纪,手肘往小桌上一拄就昏昏沉沉睡去。
“舒娘,”他说。
“帕子旧了。”
“嗯,”她说,“所以?”
“所以……”他眼神瞥向别处,并不直视李舒。
李舒早明白了他的心思,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等我忙完这一阵,给你绣,”李舒道。
“忙?”郑煜皱眉,“你忙什么呢?”
李舒:“忙着练琴——娘娘说我只要勤加练习,日后成为一代名家不成问题。”
郑煜终于搁了笔。
他点点头。
“一代名家。”
他喃喃。
“郑煜。”
李舒眯起眼睛。
“郑煜你笑我。”
郑煜故意正色,“怎么可能?”
李舒:“你就是!”
他终于也笑起来。
她站起来想要到拍他肩膀。
眼前人却忽地消失。
“……子熙?”
她唤了一声。
寂静。
“子熙?”
她有些慌了。
眼前景色崩塌。
暖阳在瞬间消失,刺骨的寒意将人瞬间击穿。
李舒醒过来。
眼前空无一物,只是黑暗而已。
她有一盏等不来的烛火。
治不好怕黑的病。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绝症。
每一个夜色,每一根燃起的烛,每一丝光亮。
都在提醒她。
这世上曾活过一个良医。
只治她一人。
……
废后张氏身死的那一晚,肃宗李亨受惊驾崩。
他们都说太子带着剑进了陛下寝宫,不知是不是有所关联。
李舒却觉得不会。
倒不是太子为人有多值得信任,只是陛下羽翼已除,人又病得缠绵病榻,左右不过几天的光景,没必要罢了。
后宫换了新的女主人。
命妇进宫朝贺。
最值得称道的是,此次进宫的,还有多年未见的侯莫陈瑶。
安乱平定后,宇文川任山南道节度使,带着妻子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土地上。
小瑶带着几个孩儿给李舒看。说她的二女儿长得实在太像倩悦,搞得她和小川常常因看还没有腰高的小女儿玩耍而落泪,叫人以为这对夫妻是疯魔了不成。
李舒还见到了谢可儿。
她带着三个孩儿,身形发福了不少,面色却难掩贵气,只远远看过去,便知道她这些年一定过得幸福安康。
“舒儿……”她一开口,便模糊了视野。
恍惚一别,匆促半生。
“若有一日你能出宫而居,我们还能像少时那样促膝夜谈。”
告别时,她对李舒说。
李舒说好。
可是她此生再没走出过这重重宫阙。
其实早已经没什么能阻碍李舒的去处了。
只是李舒实在太疲惫,再经不起任何轻微的变动。
再看不到的世界,便无须看;再认识不了的人,便无须相识。
那些荒芜的情感,就这样荒废掉吧。
这些仅存在手中的,不要再经历风雨。
代宗是个好皇帝。
李舒每每思及此便不由得赞一句,子熙的眼光还是好的,最起码对于这位天子,他没有看错。
他即位不足一年,就恢复建宁王李倓、永王李璘等名誉,为其建坟立碑,叫漂泊魂魄有所依,也让还活着的人有处叙述思念。
代宗十分宠爱独孤氏。
她的后宫人很少。
几个妃子相处和睦,繁杂的宫中内务还有李舒一手打理。因为基本上常年无须侍奉皇帝,后妃们亲如姊妹,最常做事情竟然从找打牌和饮茶,逐渐在李舒的带动下变成了打马球……
代总和独孤氏生了很多孩子。
独孤氏成为了这寰宇之内最最尊贵的女子。
旧时宫人说就是玄宗宠爱杨妃之时,也不能敬重杨妃如当今陛下敬重贵妃一般。可见陛下心意之诚、爱意之深。
可是她直到死,都没有当上皇后。
你看,有的人就是这样。
又坚贞、又绝情。
……
阿侦已经成亲,在宫外开府。
陛下本来有意撮合阿侦和自己女儿,太子也很期待小叔叔降辈成为妹夫。
不过说起来也巧,早在陛下狠下心来找李舒说亲之前,阿侦就已经含蓄又坚定地跟李舒表达过自己心有所属这件事情。
“谁家的小娘子?”
“……不清楚。”
“不清楚?”李舒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番如今站在自己眼前这个身量颀长、容貌俊美的年轻郎君。
心道他耶娘都是忠贞不二之人,自己也从来没变过心,就算再扯远一点,他干爹子熙也大约不是对感情随便之人……
“姑姑你想什么呢?”阿侦看李舒面色不善,赶紧打断她愈发离谱的想法。
“只是不清楚是谁家的娘子……姓名容貌,都是清晰无比的。”
李舒皱眉,“知晓娘子家芳名,却不明家世——你从何处认识的?”
“那个……”阿侦红了脸,“就、就马球场上看到的。”
马球场?
李舒顿时来了兴致。
宫中马球在她的带领下逐渐兴盛起来。
这些年李舒年纪见长,身体也时好时坏。是以关注得少了些。只听说前些日子几个公主牵线,叫了不少王侯家的年轻孩子进宫打比赛,不想阿侦只是在边上看了几眼,便一头扎进去了。
“不好办,”李舒撇嘴,“既是宫外贵女,那家世如何、有没有婚配,都要打探才行。”
“大概是没有的……”阿侦小声嘀咕。
“嗯?”
“□□公主输了球,心中不痛快要找她单挑,叫上了驸马欺负人。她……若是已有婚约,又怎么会挑我呢?”
李舒笑起来,她去拍了拍阿侦逐渐宽广的肩膀,说缘分之事,当真妙不可言。
……
陛下特意开了一团新茶,亲手烹制,非说要请李舒品鉴,茶品了没多久,他自己却左攀右扯,顾左右而言他。
李舒只安心喝茶,幽幽道若是陛下没什么要事,妾身这里倒有一桩喜事要禀报。
陛下道,哦?阿舒能有什么喜事?
李舒道,阿侦看上了欧阳侍郎家的女公子,我觉得不错,今儿早上让他带着礼部的官员提亲去了。
陛下沉默了很久。
内侍宫女跪了一地。
李舒自顾自地品茶,倒是很悠闲。
“朕……”陛下“朕”了半天,终于叹出一声。
“朕记得,阿舒你少时和欧阳府的大夫人关系不错。”
李舒点点头,“现在也很好——记得我俩少时相约日后所生儿女,必定要结为姻亲。李舒姻缘不顺,好在有阿侦相伴,如今……也算不负年少承诺了。”
陛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等到阿侦婚宴,他也要去讨一盏喜酒喝喝。
“……”
“阿侦。”
李舒告辞之前,陛下喊住了她。
她抬眼看坐在不远处的人。
明明比自己也大了没几年,却被这日夜不停歇的政务压得活活老了十岁。
“阿侦这一出宫,你膝下又无人侍奉……”他道,“你若是不想离宫……或者,其实你可以做我的妃子。”
李舒听得一愣。
她直起身来,看了看君王。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两个相伴的年岁,竟然早就多过了李舒那些激|情炽热的年华。
她笑了笑。
“陛下是在讲笑话?”
上位的君王听罢也笑了。
“是、朕当然是在讲笑话。”
“不论阿舒想要在何处,”他道,“朕都没有二话,全都替你安排妥当。”
“……多谢陛下。”
……
很难说李舒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照常理说她早就已经过了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心情波动的年纪。
只是多年来并肩作战的盟友,突然改换了阵营,这事情多少还叫她有些惊讶。
看来帝王家的心绪当真不是他们这般凡人能轻易揣度。
不由得又在心中挂念起沈娘来。
不知道她出走之后,有没有闯出自己一番天地。
想着想着,人便走得远了。
只是李舒如今的地位有些太高贵,一路上不论什么品阶的士卒将领,都只能低头给她行礼,无人敢拦一步。
直到眼前的景色逐渐陌生起来,李舒猛地抬头,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前殿。
“……舒儿?”
一声唤得李舒心里一抽。
惊讶间转身。
“……右丞,”李舒略一福身。
“老臣拜见夫人,”他郑重作揖,“夫人万安。”
行罢了礼,故人见面,却没有一句话可说。
他们之间……或许本来早已没什么可说的罢。
李舒陷入混沌的思绪之中。
那一年广平王对她说领兵围剿永王的人正是谢暃,子熙最终也殒命在他手上。
李舒说是吗。
广平王说是。
李舒点了点头。
李舒说那你能杀了他吗。
……他活得很好,位极人臣、子孙满堂。
听说他一直都没有迎娶正室,小妾倒是纳了几房。坊间传闻谢家自视甚高,挑来挑去终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暃,”李舒道。
谢暃身子一抖。
“月前圣人五十整寿,各宫俱行册封,”她道,“本宫晋位为超品夫人,与贵妃同级。就连太子见本宫,也要揖礼称‘姑姑’。”
“你见本宫,当行跪拜大礼,”她说,“三叩为先,再道‘万福’。”
谢暃怎么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等着她。他整个人都被定住。
李舒轻叹了一口。
“本宫行至此处,未带宫人。不然这些礼教,应当由内侍官宣教。”
“……”
此间静了好久。
不远处站岗的卫使给吓得满头大汗。
这可是后宫内人私会外臣!
但是李夫人的夫家死了多少年,又不是陛下的人,她在宫里横着走,连陛下都得恭顺着,这这这……
他还纠结着要不要叫人向上汇报一声,就只见当世宰甫谢右丞,整了整袍带,还端正了冠帽。他恭恭敬敬地退后两步,缓缓跪下,给李夫人当当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老臣参见夫人,”他双手置于额前,“夫人万安。”
李舒的眼泪倏地掉下来。
她抬眼看了看天。
朗朗乾坤,暖阳熙和。
“右丞,”她道,“本宫不唤你起身,你便需一直跪着。”
谢暃朗声称是。
李舒点了点头。
她提了裙角,转身就走。
那天谢右丞在紫宸殿外跪了整整一宿,直到天明时分终于支持不住昏厥过去,才被自家儿子背了回去。
他一病不起,在家中休养了三个月才得以重新上朝。
此事朝野皆知,却无一人敢谈论。
……
那是李适登基后的第三年。
上午的时候,皇帝刚刚带着皇后来探望了姑姑。
李舒身子愈发不济。
不光莒国公时常进宫探望,皇帝也广招天下名医,来为当今大明宫中地位最高、封无可封的妇人诊治。
李舒却知道的,这是时候要到了。
她倚靠在榻上,暖洋洋的光洒在身上,温暖了她僵硬冰冷日久的手脚。
李舒觉得身上很轻快,她眯缝起眼睛。
她听到有人推动门扉的声音。
很轻的脚步声,逐渐到了她的身边。
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光的气息。
还有些别的味道,大约是檀香和永王府后院中的松树枝。
他也不吵,只是坐在李舒身边。
“你来啦?”
李舒微笑着睁开眼睛。
他也笑起来,“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睡?”
李舒伸出手去,被他握在掌心里。
他只稍稍用劲,李舒就坐起来。
无处不轻松。
李舒恍然发现,自己成了十几岁时的模样。
“子熙,”她说。
“嗯,”郑煜拉着她的手朝门口走。
“子熙,你专门来接我的吗?”她说着攀上郎君的胳膊。
“不然呢?”郑煜装模作样地四处看看,“此间可还有其他人,姓李名舒,字舒窈的吗?”
李舒上手去扳过他的脑袋,“没有没有,李舒在此,如假包换。”
郑煜笑笑,伸手去推门。
“子熙,我们去哪啊?”
“去……永乐里。”
“我们的宅子。”
“买来要娶你的。”
“只一个宅子,就能娶我了?”
“俸禄羞涩,且看舒娘愿不愿意了。”
“愿意愿意,今日便可办酒席!”
……
原来我们情缘浅薄。
这一根求之不易的红线太纤细,经不得风吹雨打。
但是没关系,我可以等。
一生太短,今生太难。
那就等到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等到天下大同,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等到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阻拦你我。
我们许下过誓言。
无关永恒。
就到山川再次变更为沧海、江水东流终究枯竭、冬日滚滚雷声震响、烈日炎炎下也飘起鹅毛大雪、天地自混沌中来,终归于混沌的时候。
也不要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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