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是整个汴梁城中最有名的琵琶女。
说“琵琶女”未免有些配不上她的身份。
毕竟她真正出名是在十年以前,如今她早脱了乐籍,成为汴梁最红火的歌楼“蓬莱楼”的老板。
京中权贵以听过窈娘几曲论资排辈,没能进过蓬莱楼的人只会被排挤出真正富贵的圈子。
据说连皇家宴会都会重金请她出席献艺,窈娘和皇家的关系更被人津津乐道。
全天下的琴师舞女都想要进到窈娘的蓬莱楼中登台演出,全天下的文人墨客都想要让自己的词曲在蓬莱楼中奏唱。
蓬莱楼的曲子,唱一首红一首。
有文人在蓬莱楼日进斗金,拿到官至四五品都望尘莫及的月俸。
也有潦倒落榜举人凭着一阙词从默默无名到名动全国。
甚至不少人宁愿放弃科考仕途,日日钻研词曲,只为得到蓬莱楼窈娘的青眼,飞上枝头。
可惜。
他们说窈娘的眼睛比科考的考官还要毒。而且不看人家世处境,只要谁的词能对了窈娘的脾气,就算是街边要饭的,都能被迎进蓬莱楼好吃好喝地供奉着。
郑煜就是这样住进蓬莱楼的。
不过顺序有些偏差。
“我们姑娘说了,郎君好生休养两天,待到身子无恙,再搬出去即可。”
有个小厮敲了郑煜的门,给他端上洗漱的热水。
郑煜撑着身板从床榻上坐起来。
他刚醒,脑子还不甚清明。
“我们姑娘还找人将你箱笼捞起来了,”小厮继续说着,“只不过其中书籍文章都湿透了,正在院子里晾着。笔墨沉了底,估计是没办法了——但是我们姑娘大气,定会原样给你置办一份儿的。”
“我这是……”郑煜开口,嗓子沙哑得像破锣。
一呼一吸之间,肺管丝丝缕缕的疼。
“哎呦,”小厮撂下了水盆,走到郑煜身边,他伸出手来在郑煜额头上探了探,“明明也不烧了啊……郎君该不会是磕在何处把脑壳给敲坏了吧。”
“……啊?”郑煜茫然。
“哎哟!”小厮懊恼地拍手,“郎君当真不记得?”
“那日春闱放榜,我家姑娘乘兴游船,正巧碰上郎君你轻生啊!”
“……轻生?”郑煜把这两个字又念了一遍。
“可不就是轻生!”小厮道,“那么宽敞的桥,郎君你看也不看就折下来——亏得你遇到我家姑娘这么心善的人,不然你这会儿都走到了奈何桥了!”
他大声一顿吵嚷,终于给郑煜的神志叫回了七八分。
“并非轻生……”
那日他的确去看榜了,也的确榜上无名……
不过这没什么的,天下举子有几个一试便能中的?
只是他带到汴梁的银子是数着日子花的。
堪堪能吃饭到考试。
等成绩的这些天他大多靠着喝白水和静坐冥想度日。看榜回来,他终于支撑不住,饿得在桥上昏死过去,不幸还落了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厮笑道,“这样的事,咱们看得多了——历一遭生死门,也就想明白了,什么事能有活着好呢?”
郑煜见他热心劝慰自己,便也不再辩解,只是抬手作揖,谢过他。
“我就是个干活的,你要谢,谢我们姑娘——”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门外忽地传来铿锵几道琵琶声。
将郑煜的心拨动得突突跳了几下。
“这是……”
“郎君你听这内力!”小厮眼睛冒光,赶紧走到门口,“全汴京城,也就咱们姑娘能弹出这声儿来!”
不知被什么指引,郑煜踉跄着下了床,连鞋履都未穿就奔到了门边,一把将门扉推开。
声音再无阻隔,连同她依稀身影,冲撞入郑煜眼帘。
“伫立东风,断魂南国,”她开口,是柳郎词。
郑煜上前几步,扶住楼梯上的横杆。
“花光媚,春醉琼楼。
蟾彩迥,夜游香陌。
忆当时,酒恋花迷,役损词客。”
奇了。
郑煜一个穷书生,明明从来没有可能看到此中的纸醉金迷。她的嗓音和乐声却好似有种魔力,将一幕幕梦中景色带到他眼前。
他好像在百尺高楼中放声高呼。
美酒佳肴,他弃之若敝履;甩袖离去,连多一眼都不屑留下。
也好像在夜色中轻嗅一缕鬓边香。
无穷湖面壮阔,映尽天上人间波澜之景,他在其中看到万家灯火,是没见过的上元夜,数不尽的玉树琼花。
“别有眼长腰搦。痛怜深惜。
鸳会阻,夕雨凄飞;
锦书断,暮云凝碧。
想别来,好景良时,也应相忆。”
相守不及,好景难长。
山河远阻,锦书谁寄。
凄凄飞雪,落尽长亭十里路。
谁在唤我?
一曲终了,郑煜泪如雨下。
此时正是上午,歌楼还没有开门迎客。
窈娘突然有了兴致在台上练琴,本也没想着唱给谁听……
只是有个人站在二楼小隔间的楼梯口上,生生将巴掌拍的连绵不绝,活像个傻子一般,叫她不得已放下琴看过去。
落拓的书生。
拖到地上的斓衫。
散乱的头发。
……通红的眼。
他眼泪一滴、一滴、一滴地流呀。
他们离得那么远。
窈娘甚至看不清他面容。
可她想要随着他一起哭泣。
她的曲从来都是悲恸的,唱她满目荆棘的悲凉。
可是那些喝彩和大把砸银钱的人又有几个人懂呢?
可她知道的。
他懂。
……知音难寻啊。
她站起来,微一福身。
郑煜遥遥作揖。
……
窈娘拿起一张纸,在太阳底下被晒得发脆。
正巧茜娘摇着扇子、扭着腰肢走出来。
茜娘是个老妇,曾经是窈娘的老板。
后来两个人合伙盘下的现在的蓬莱楼,一个理财,一个理艺,生意越来越红火。
“你没事闲的捞个落魄书生做什么?”她凑过来看了两眼。
“每年落榜投江的人多了去了——你有时间不好好歇歇,去游什么船呢?”
“我看你明年干脆包个画舫,沿路见一个捞一个,试试咱们蓬莱楼装不装得下。”
“好了茜娘,”窈娘笑着打断她,“遇上了就是缘分,况且……我好像也没白费这些气力。”
她说着将手中那页泛黄的宣纸递上去。
茜娘疑惑着接过。
安静半晌。
茜娘:“……你就不怕,这是他抄写的别人写的好词?”
窈娘:“他就是会写出这样东西的人。”
茜娘:“有这文采,还能落榜?”
窈娘:“科考和文采什么干系?谁将圣人言背得熟稔才好……我这就去找他。”
茜娘忙着去拦人,拦了个空。
“诶,怎么就能看出来这是他写的了?”
“是不是那小白脸长得好看叫你迷上了?”
“阿窈,你可要当心啊,说不准他落水是勾引你呢?”
“他前两天还轻生呢,这样的人咱们蓬莱楼能收吗?”
“阿窈、阿窈——”
……
“我们姑娘说了,郎君以后就在这住下吧。一应开销全都由我蓬莱楼包办,郎君只需按约作好词卖给楼中即可。精妙作品另有加价,我蓬莱楼在此事上向来阔绰,郎君大可放心。”
还是那个小厮。
他说着将一纸契约放在桌上,为期三年,恰好到他下一次赴科考之前。
前后不过隔了两天。
据他说楼中这样签下的文人不少。
只是有些早早科举高中。
还有些已经发家致富,就在外面另置办了宅院居住。
这些年蓬莱楼签下的老手实在不少,汴京好词无人能出这些人之右。
郑煜还是今年第一个——如今住在蓬莱楼中的,也只他一人而已。
话虽如此,蓬莱楼的名气也的确大得要命。
可郑煜担心窈娘是看上了他的身子。
郑煜:“小生自认有几分文才,却是在治国理政上的……这些诗词不过闲暇时随意涂抹而来,从前也寻了夫子看过,他道稀松平常,不知怎么会得以——”
小厮:“你家夫子是什么眼光,我家姑娘是什么眼光——我说句大不敬的,当今天下,你文章就是对了官家的眼光又能如何?能给你金银财帛吗?能供你娶娇妻美妾吗?能叫你香车宝马,畅游四方吗?”
郑煜一怔,摇了摇头。
官家好花鸟绘画,再者好修仙炼药。至于其他……清流文人日夜郁郁,谁还有什么心情想香车宝马。
小厮:“那不就完了——合了我家姑娘的眼缘,你小子上辈子积的什么德!”
郑煜心里人神交战了整整一宿,第二天还是魔怔了一般莫名其妙地咬着牙答应了。
谁知道转眼窈娘派了人将他书稿和一些肆无忌惮的随笔工工整整地送了回来——人家看重的当真是他的文笔。
被蓬莱楼窈娘聘了,是多少文人梦寐以求之事。
天大的馅饼砸在脑袋上。
郑煜高兴是高兴,可是就总是觉得……
心里边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郑煜人长得好看,又不像一般的穷苦文人,积年贫困下总有些不愿意沐浴、或者在头发里养虱子之类的怪癖。
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又时常能写出些精妙的小词。
渐渐地,他在蓬莱楼扎下根来。
一面写词谱曲赚钱。
一面读书撰文,奋力备考。
他性子很好。
总是温温和和的,又和谁都不甚亲近,对谁都怀着三分敬意,也叫他人多敬了几分。
楼中人都很喜欢郑郎。
除了一个茜娘。
她总是恶狠狠地指着郑煜,说你离我们窈娘远一点!别想着攀附她!
不是郑煜委屈。
而是……他能见窈娘的机会当真不多。
窈娘是蓬莱楼头牌中的头牌。
登台表演的次数少之又少。
大多数时间都是被权贵来了八抬大轿接进府中,在全是皇亲国戚的筵席上献曲一首。
而在楼中……
她往往忙着谱曲。
而郑煜还要发奋读书。
哪那么容易见到。
况且莫说郑煜,就是汴梁城中的一般权贵,想要见窈娘一面,也要先掂量掂量。
先掂量掂量……自己攀不攀得上康亲王的面子。
康亲王喜欢窈娘,早不是什么新闻。
经常在蓬莱楼砸钱不说,还多次在大场合里表示想要求娶窈娘入府。据说连窈娘脱乐籍的事,都是康王亲自拜访到乐府,给办妥的……
这是什么机会。
全天下的歌女谁不想进王府……哪怕是个侧室呢?那可是泼天富贵,几世荣华。
可是窈娘一直没答应。
也对,他们想。
反正窈娘也不差钱财。
若是就此入了王府,从此后琴声只给康王一人听,岂不是天下人的损失?
是不是天下人的损失郑煜不知道。
但肯定是他郑煜的损失。
窈娘第一次给他的词谱上曲子登台唱奏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
约莫就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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