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康王府新纳的侧妃。
家中几代都是武将。
虽然地位超群,但是嫡出的长女也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亲王的侧妃而已。
小姑娘嫁进府中半年,王爷见她的次数还不如在她面前提到窈娘的次数多。
再加上没眼色的下人随便撩拨几句,到底是年轻气盛,侧妃没沉住气,拿上自己陪嫁的匕首就冲出门来了。
蓬莱楼歇业了几天。
没有多少人关心郑郎的性命。
大多人只是好奇,窈娘这些年来资助的诸多书生,究竟是不是都暧昧不清。
几位曾为蓬莱楼作词的高官不堪其扰,闭门谢客。
许些蓬莱楼词客的院子位置被公布出去,有人硬闯不成便翻墙。烂菜叶、臭鸡蛋,和不知什么来路的泔水,将一个个优雅精致的院子玷污得混乱不堪。
此事甚至惊动了官府。
一通调查下来,在蓬莱楼贴了歇业整改的告示。
可是真问起来,谁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和蓬莱楼有什么确切的关系。
茜娘出门买菜,被当街扔了一筐灶灰。
还好她经验老到,十分有先见之明,带来的三五护院很快就把作乱的人捉住,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贱|人、贱|人贱|人!”那孩子看到茜娘张口就骂,“你这样勾引男人的婊|子,活该被人拿刀捅!”
茜娘看着这在地上打滚的少年人,被泼了满头灰的怒气突然不知道被什么给浇灭了。
她走上前了两步,叉腰看他,“你可曾亲眼看到我勾引男人?”
“我娘说的!你们都是臭婊|子!”
少年使了蛮力,挣脱开来。
茜娘使了眼色,护院也没再追他。
“他错了吗?”茜娘低声说一句。
身边的护院一愣,不知道主子是不是在问自己。
“……我们错了吗?”她又说。
“谁错了呢?”
没有答案。
茜娘摇摇头,捡起地上自己的包袱,走上回蓬莱楼的路。
她想,等来日若碰上了哪个走投无路卖词赚钱的大儒,一定要拉着人好好问问。
这充斥世间的,没由来的恶意,究竟是为何而来。
……
“若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良善,人们是不是也不会为恶意感伤?”
郑煜说。
窈娘愣了一下,才将手上的药碗递上去。
他手上不稳,窈娘扶了一下,碰上他冰凉的手指。
两个人都颤了一下,差点将一碗好不容易熬的汤药打翻。
窈娘说了两句茜娘的经历,本只想要当做一个苦难的笑话,用茜娘的无奈和狼狈,点缀这枯燥平淡的日子。
却不想郑煜听完沉吟片刻道出的一句话,却叫窈娘当真听进去了。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她接过郑煜手上的空碗,“往前几十年,我都只是看到苦难而已。”
“却没往后再想过一步。”
“就像这药,”郑煜弯了弯嘴角,“它这么苦,一定是治病的良药。”
窈娘笑了一声,“也有不少庸医害人,汤药难吃不说还要人性命。”
郑煜抑住两声轻咳,他道:“那这一生便只能这样了。不过吃了这苦,利息可以等到下辈子再收。”
“譬如……”
他说。
“譬如让我遇见喜欢的人。”
窈娘:“若没有来生呢?”
“不会,”郑煜回答得很快,他微微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窈娘抬头。
“不会,”他又说。
像是在说服窈娘,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郑煜,”她唤了一声。
郑煜只是看着她。
“……子熙,”她又唤了一声。
郑煜嘴唇微动。
“你喜欢的人……是我吗?”她的声音很小。
郑煜却听得清清楚楚。
“觉得自己藏的很好吗?”她语气中有再明显不过的颤抖。
或许是因为这药实在太苦,苦涩蔓延到空气中,沾染了两个人。
也可能是因为前世今生的话题太过沉重,不知压垮了谁心上的最后一根丝弦。
“……想知道我在何时发现吗?”
郑煜愣了一下,小幅地点了点头。
“那日我弹了一曲柳郎的《两同心》,”她说,“你哭得伤怀。”
“当时我就觉得我们可以做知己。”
“你知道成为小友总是很安全的。”
“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她说,“子熙啊。”
她很少念他的字,可这一声却唤得这么熟稔。
“我们本可以一直这样的。”
“……本可以。”
“窈娘,”他终于说出声,“我怎样都可以的,”他说,“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我不可以,”窈娘说。
她附过身来,看进郑煜的眸子里。
“子熙,”她说,“你这么好。”
“我不想招惹你的。”
她一滴眼泪掉下来。
顺着郑煜的颈,没入他领口之中不见了。
屋中再没有话音。
她低头吻下来,被郑煜扶住了肩膀。
她咬上陌生的唇舌,他素手攀援而上,陷入她丝丝缕缕纷扰缠绕的青丝。
……
蓬莱楼的生意并没有因为这一次整顿而萎靡不振。
反而因为事后康亲王接连在楼中摆了几次筵席而更上一层楼。
盛名之下。
时人感兴趣的不光是这窈娘的曲子究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魔力。
更有……
在权势滔天的康亲王和死心塌地的小白脸郑郎之间,窈娘的真心,究竟会偏向谁?
……
宣和六年,这是郑郎的第三次落榜。
可他已经出名到,让这次落榜成为汴京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地步。
他们说郑郎这是不要江山要美人。
是吗?
窈娘不知道。
郑煜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到汴河边上站了许久。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窈娘撑着伞,去找他。
“他们都说你是为了我,”她道,“我却真希望你能飞上枝头,将我抛弃了,也证明我眼光不俗。”
他转过来,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你的眼光找郎君尚可,”他伸手去接过窈娘手中的伞,“选士人差点意思。”
窈娘靠到他身上,“茜娘焦急来寻我,说你往汴河走了,她吓得要命,生怕你轻生。”
“嗯,”郑煜点头,“你就不怕?”
窈娘:“我怕什么?”
郑煜:“我……轻生?”
窈娘:“不能。”
郑煜:“这么肯定?”
窈娘抬眼看他,“你舍不得我。”
郑煜笑了。
“知我者,”他道,“舒窈而已。”
“我只是想来这找一找心境。”
窈娘:“什么心境?”
郑煜:“六年前,我从家乡来此,就算饿得昏死过去也要科考入仕的心境。”
“现在呢?”窈娘问,“找到了吗?”
“去岁金朝将燕京之地归还,”他答非所问,“可城中黎民早已被掳至东北,余下城池一座,空空如也,残破不堪。”
“月前,朝廷依‘海上之盟’,欲向金朝索要山西,使臣无功而返,金朝的胃口愈发大,眼看我边境危矣。”
“我常常想,倘若朝中有几个人说重武、说强军,哪怕官家再无心朝政,是不是也能听进去一两句?”
一阵春风,没有暖,携细雨吹到肌肤腠理之间,冻人骨髓。
不约而同地,他们叹了一口气。
不知是为谁的前途而叹。
“考吧,”窈娘道。
“你考一辈子,”她说,“我就供你一辈子。”
……
可是汴梁城,却再没有下一次科考了。
……
宣和七年年末,太子受禅即位。
金兵挥师南下,人人自危。
郑煜仍旧没有搬出蓬莱楼,依照“前辈们”那样,购一处静谧雅致的院子。但是窈娘找人把蓬莱楼的后院开辟出了一处小田园,请师傅来种了些花草。
临近新年,虽仍有战争的忧患,但汴梁到底身处内陆,又是大宋首都,更何况还刚刚有新帝登基,清洗了一众奸臣,城中的氛围还算不错。
人们期待着这即将到来的春天。
期待大宋的天也就此温暖起来。
“你来,”窈娘招手。
郑煜便走过来。他此前手捧一卷书,在房檐下站了许久许久,只是字未看进去一眼。
“低头,”她道。
郑煜便低头。
窈娘轻轻抬手,把小花簪戴到他耳廓上。
郑煜直起身,她说真好看。
“舒窈。”
郑煜弯下腰,把窈娘紧紧抱在怀里。
窈娘刚刚好嗅到他鬓边的花香。
他夫子病重,已经来了书信两封。
老翁教了半辈子书,最喜欢的还是郑煜这个没功名的弟子。弥留之际只想要再见一面。
他定在明日启程。
她却走不了的。
她说楼中还养着这些人,她个老板总不好撇下他们跑了。
再说汴梁的局势不算太平,茜娘是个担不起来事的,要是真有个万一,还得她来主持大局。
他说只要有消息,你们就先出城,往南走一些总不会错的。
他说有时候都城皇帝也不是那么可靠的,便如唐明皇弃长安……更何况咱们官家也不是什么坚毅之人。
他说我过完了年就往回赶,我会和夫子还有娘亲说成亲的事情,虽然我还没有功名,但是他们回都是明事理的人。
……
他说。
“你别忘了想我。”
窈娘送他的时候,轻雪飘满了十里长亭路。
只是地气太妖娆,撑不住这冰清玉骨。
恍惚回首时只剩下满地泥泞,谁还分得清,这纷纷扬扬世间满注的,究竟是雪,还是一场晦暗阴雨。
她自发间抽出一柄银钗。
她说这纹样叫做“蝶恋花”,花蝶一期一会,却总能相遇。
我狠心折了它,牡丹归我,蝴蝶予你。他日咱们相见,便若春暖花开,花蝶重逢。
……
那一年的新春来的很快。
很多事的发生都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从前世人觉得,唐明皇弃都城长安而走,已经是天大的笑话。
却看汴梁官家,原来九五之尊,也能被人掳走,折磨致死。
那一年,是靖康元年。
……
绍兴二十五年,宰相秦桧病逝,追赠申王,谥忠献。
殿中侍御史郑煜因为谥号里的一个“忠”字,在大殿上摔了笏板,拂袖离去,被官家气急之下贬出京城。
临行前,太子元永前来探望。
侍御史郑大人因为言辞激烈开罪宰甫秦氏被调职之前,正任太子太傅。
“老师还请在家乡稍待,待孤……”元永道,“便将老师请回京城。”
郑煜只是摇摇头。
“殿下定要日日勤勉,不负万民所托。至于老臣……”
他捂嘴咳了两声。
进来他愈发觉得身子大不如前,此次一番山高路远的折腾,更不知还能苟活到几时。
元永忙着给老师递茶,不经意碰到了书案上放着,还没来得及收入行李的一个老旧的锦盒。那盒子从书案上折下去,发出了一声脆响。
太子吓得够呛,他知道老师有多宝贝这匣子。
“元永失手……这可是……老师那位心上人……”
元永知道的,老师和师娘失散在靖康之乱中。
老师回乡探亲,留了师娘在汴梁。
往后辗转三年,老师才终于寻回了汴梁,可此地……却什么都没有了。
莫说老师当年只是一寻常书生,就算当今官家,子女也在靖康乱中悉数失散……到现在,官家膝下无一亲生骨肉。不然也轮不到他一个养子来做储君。
郑煜将将止住了咳,颤手去取匣子。
他轻轻打开,元永近前一看,竟是……半支银钗。
元永一愣。
他看着老师精心护着的这半只银钗……
“……殿下?”郑煜已经将匣子收好,太子却仍若有所思。
“老师……”太子踌躇片刻,终于开口。
郑煜似乎也感受到了些什么。
“殿下……有何不妥?”
“有一事,元永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终于还是开口,“但是……”
“……”郑煜的身子微有些颤抖。
“……你说。”
“孤当年改宗之时,正逢爹爹迎了几位夫人进宫……”他说,“有一位娘娘我记得深刻。她在一众新嫔妃中年纪并不算轻,却很得爹爹的照顾。她的琵琶很好,宫中过除夕,大娘娘还专请她为官家奏……”
“封号我实在记不大清楚了,只是有一段时间,被称作‘李才人’的。”
“她发髻上常常有一半断钗。因她容貌出众,又深得爹爹的喜欢,是以有一阵宫中还流行这种簪戴的方法,好好的钗子被那些夫人毁了才戴……”
“我那时候太小,如今看来,只是觉得相像,具体是不是和老师这一支一样的……实在说不准。”
“大约十年前,这位娘娘生病殁了,爹爹还伤怀了好一阵子。”
……
绍兴二十五年春,前殿中侍御史郑煜卒于贬谪途中。人说郑郎半生飘零,当真像极了那年柳郎。看来天妒英才,此言不虚。
时距靖康之乱、汴梁城破,恰好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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