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声呵斥一惊,周觅陡然松开药盒,里面的汤药被打翻在地上。
正欲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片,却被人制住。
“说!何时进来的?在此地听了多久?”
周觅压着嗓子,低头跪在地上,颤声道:“小人奉命来给伤寒的犯人送药,刚进来。”
承演用手指沾了地上的水渍,放到鼻下闻了闻,回道:“大人,确实是伤寒用的药。”
周觅低着头,知道面前站着两个人,另一个没发话的才是主子。
但主子没开口。
承演继续道:“你既说来送药,那带你进来的狱官在何处?”
周觅眼神闪了闪,回道:“狱官大人说……自己闹肚子,让我先给犯人送药,小人记性不好,一时迷了路。”
一直沉默的人冷笑道:“记性不好,但胆子挺大。”
周觅呼吸一滞。
接着听见冷冽的声音继续道:“把人押进去,审清楚了再放。”
————
两个狱吏将人拖到监牢里,数九寒冬,周觅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周觅呛了口冷水,上下牙关不停地打着战,她眯住眼,防止水进入眼眶,借着模糊的视线,瞧见进来一个人,他解了玄色氅衣,着一袭白色云纹直裾长袍,坐在椅子上,在不见天日肮脏如斯的诏狱,纤尘不染,恍若月下白昙。
如若忽视掉他手里摩挲着的长鞭,必定会让人觉得此人是个举止有节,儒雅矜贵的文士。
“大人明鉴,小人真是奉命来送药的。”
坐在椅子上的人,神色晦暗不明,似是在掂量这句话的真伪。
廷尉正承演道:“你痛快点,免得受皮肉之苦。”
闻言,周觅垂眸紧抿双唇。
廷尉府的人都是心硬手黑的主,若是让人知道此番她是为见周史而来,必死无疑。
瞧见她的反应,坐在椅上的人神色暗了暗,一旁的狱吏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长鞭。
承演说:“想清楚了再说,可别再编自己记性不好这种唬人的鬼话,发热的犯人二十多个,你若真记性不好,那卜大人交付差事倒是交得放心!”
周觅露出惧色:“大人,小人真是来送药的。”
“竖子还敢嘴硬!”
察觉到椅子上的人瞥来的冷眼,承演很有觉悟的挥手,命侍卫承上来一盆水,鞭子浸没其中,捞起鞭子便甩下来。
浸过辣椒水的鞭子,落在身上如火燎原,痛得周觅神情恍惚起来。
“周觅,谈谈你对楚朝郅都的看法。”
“楚朝崇尚老庄,武帝时更是尊崇儒术,而郅都却非此二道之人,老师方才也讲到此人算是我们法学的祖师爷,但私以为此人行事担不起这个称呼,法律不该只是重典刑罚,我并不认同此人的行为。”
台上的教授叹息一声,“周觅,看来你的认识还是不够深刻,若是你处在当时的环境下,你未必会做得比他好。”
“即使我与他处在同样的环境下,我也绝不会认同。”
二十鞭打完,又是一盆冷水泼下,周觅抬起沉重的眼皮,疼得喘着粗气。
承演厉声喝道:“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何意图?把你的身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小人……只是来送药!”
周觅抬起沉重的头,眼睫滴水珠,一字一句道。
“小人是来送药的!”
几个狱史顿时察觉到椅上人散发的寒气,砭骨寒意令人胆寒,看向周觅这个硬骨头。
眼中毫无同情怜悯,自己不长眼找死,还拒不吐露实情。
硬骨头?
诏狱的恶狗专门负责把骨头嚼成碎渣子!
她嘴唇微张,哽咽道:“你们……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混蛋!”
坐在椅子上的人眼神陡然阴鸷,站起身踱步至行刑架跟前,两根手指捏着周觅的下颌,一双漆黑如永夜的眼眸,仿若能窥破人心。
周觅横过脸颊,想摆脱桎梏,却被人死死地钳制住。
两人视线僵持着,她头顶发麻,努力不移开视线。
半晌她轻笑一声,嗓音沙哑:“有种你杀了我,否则……”
这笔账,我们迟早要算。
片刻后,那双手移开了。
廷尉府是御史大夫下辖之地,代天子监察百官,专门审理皇室宗亲,朝廷重官之案,原本就为人所忌惮。
如今新皇登基后,廷尉府清理朝中叛王留下的余孽,手段雷霆万钧,多少朝中重臣被抄家灭族,下狱流放,身为御史大夫的郅都,更是得了“苍鹰侧目”的名号,可谓皇帝座下的鹰犬。
但周觅并不晓得这一点,她甚至连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承演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周觅,犹疑之下开口道:“大人三思!”
监牢门被打开,握着夹棍的狱史进来。
“大人,您三思啊!”
郅都轻嗤,“人死了又不用你埋,啰嗦什么!”
承演轻声道:“此人毕竟穿着少府的官服,得给那边打声招呼吧。”
若真是少府来送药的,人没回去,回头人家上门找人,交不出来闹到御前,廷尉府的名声更臭了。郅都倒是不在乎,但他们这一帮当差的兄弟可就有苦难言了。
握着夹棍的两个狱史杵在原地,拿不准主子的心思。
“撂棍!”
承演明白郅都意已决,不再开口。
行刑的人干惯了差事,向来有眼力见儿,知道这是不必手下留情了,拿出了九分力,往周觅身上招呼过去。
包着铁皮的夹棍,倒刺斜立,一棍下去,连皮带血,“十棍皮开肉绽,二十必见阎罗”。
“郅大人!”
“郅大人!棍下留人!”
棍子停在半空,监牢内的人向门口望去,来人喘着粗气,面露急色。
郅都掀起眼皮扫视过去,没出声。
“在下少府太医令卜行之,请郅大人棍下留人!”
见自家主子面色不虞,承演问道:“卜大人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卜行之眼神投向行刑架上被狼狈不堪的周觅,意图再明显不过,是来要人的。
“在下派人来贵司送药,左右不见人回去复命,特意前来一探究竟,看看是否有别的事,不知……”
他顿了顿,再次瞥了眼周觅,“不知发生了何事,郅大人竟把她误认作犯人?”
承演接过话道:“贵属说话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在要犯监牢外徘徊,不知是否也是卜大人交付的差事?”
一直沉默的人,幽幽道:“卜行之,你管这叫误认?”
“这……”卜行之神色僵住,一时语塞,半晌后笑道:“郅大人,不瞒您说,此人是我徒弟,她向来记性不大好,心性毛躁,应该是找不到地方,误闯了诏狱重地,您就念在她尚且年少的份上饶他一回,就当卖下官一个人情。”
周觅头脑昏沉,听得只言片语,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郅都轻轻敲击着椅子把,哂笑道:“卜大人还真了解徒弟,不过以后还是别把送药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她了。”
卜行之连道是。
却又听见一句让人陡然一惊的话:“送错了,是会死人的。”
他笑意僵了一瞬,开口道:“您说的是,这烂记性确实不能给人送药。那人……”
承演瞧了瞧主子的脸色,示意几个狱吏把人从行刑架上放下来。
卜行之拱手言道:“如此,下官便先带徒儿离开了。”
周觅站不稳,一把扶住卜行之,踉跄几步。
“慢着。”
两人身形顿住。
“少府医吏的名册,往廷尉府送一份。”
卜行之了然道:“郅大人思虑周全,明日便叫人送过来。”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监牢内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觉得往日熟悉的血腥味,都有些窒息。
说出去没人信,一个五品官开口向活阎王讨人情,但方才却真实发生了,而且素来冷酷无情的御史大人还做出了让步,这一幕诡异至极。
——
马车内
卜行之沉着老脸,问道:“你好端端的怎么又去见周史?幸亏老夫今日及时赶到,不然你这条小命休矣!”
周觅痛得呲牙咧嘴,坐卧难安。
解释道:“您先消消气。昨日话还没说完,那狱官便过来了,所以我今日过去想问清楚。”
卜行之的脸色稍稍和缓,“你告诉老夫,老夫自会安排,不过你这般莽撞倒是随了周史的性子。”
周觅挑眉,观卜行之的神情,眉眼间透着鄙夷。
“本想告诉您,但我回长安之前便打听到,明日他便要离开长安了,怕是时间来不及。”
闻言卜行之讶异道:“你从何处听得此事的?陛下尚未下召,只怕廷尉府的人对此事都不知晓。”
周觅忍着痛,回道:“哦,在临松薤谷,卢少临告诉我的。”
卢少临。
姓卢,范阳卢氏。
卜行之低喃:“难怪。”
周觅靠着车厢,也不顾外面的寒意,掀起车帘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到?”
冷风直往里灌,卜行之打着哆嗦怒道:“你赶紧把帘子放下来!我这把老骨头非得被你折腾散。”
臭脾气。
放下车帘,冷风被隔在外面,周觅哈了口热气,问道:“卜师傅,今日那穿丧服的人叫什么?”
穿丧服?
瞧见卜行之疑惑的神情,她改口道:“就是放我走的那个人。”
卜行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变怒为笑,“你这胆大也是随了周史。”
“问您那人是谁,又没问您我胆子怎么样。”
“当今圣上钦点的左都御史,廷尉府的主官,奉劝你一句,以后见到他眼睛擦亮,记得绕道走。”
左都御史是管监察审讯的官。
闻言周觅问道:“为何?”
绕道走?
他有流行性疾病?
“他这个人,为人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是御前宠臣,今上能有今日,不说十分,其中七八分的功劳都得算在此人头上。你在临松薤谷求学,应当不清楚,宫变当日四大家被血洗的惨状。”
卜行之闭上眼,神情恍惚,似是在回忆什么。
他接着道:“先帝即位后一直体弱,以外戚崔家为首的四大家把持朝政,太后临朝称制,后宫前朝皆以崔家马首是瞻。先帝熬了七载最终没熬住,三年前的寒冬,旧疾加重,驾崩当夜,未央宫起了场大火,崔聂花史四家的家主也在里面,接着就传出四大家联合逼宫谋反的消息,之后廷尉府的人围了四大家的府邸,将崔聂花史几家余下的人下狱流放,自此长安再无人提起四大家。”
青史里寥寥几笔的宫变,讲述起来,字里行间都染了血。
卜行之睁开眼,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
周觅沉默不语,凝神等着他的下文。
“当年平城一役,守城将领向长安求援,掌管西郊大营的主帅却按兵不发,待援军赶到时,平城守城的将士死伤惨重,主帅战死沙场,你道为何?”
“别卖关子。”
“哼,”卜行之鼻孔发出冷哼,“你以为你老子是怎么封侯拜将的,他算准了时机,等到两败俱伤之际再带兵去攻打蛮子,坐收渔利,把兵法的精髓掌握得炉火纯青。”
“谁老子,别乱给我认爹!”
“行了,别哄我了,”卜行之叹了口气,“亲兄弟打断骨头都尚且连着筋,更何况父女,你不想认没人逼你,但身上流的血骗不了自己。”
“我哄你干嘛?千金难买我乐意。”
周觅想象着流血漂橹,尸山血海的人间惨状,又听见卜行之道:“那日死的主帅,正是今日左都御史的父亲,自此周史便是和此人结了仇,所以,万不可让他知晓你的身份。”
否则,就是父债子偿。
最后一句话卜行之没说,但周觅心里清楚。
马车停在卜府门口,卜行之先下车吩咐人来将周密搀扶下去。
在京都长安一板砖拍下去能砸死一堆的皇亲贵戚里,卜行之算是个破落户了,周觅受伤不便,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一间在一层的居室。
卜欣儿为难道:“要不,把欣儿那间房让给周公子居住?”
话音落下,卜夫人不悦道:“不可,周公子是儿郎,怎可居于你的闺阁!”
她此番来长安,为图方便男扮女装,倒是让人误会了。
但周觅没解释,身上被抽了几十鞭,实在捱不住了,笑道:“不必麻烦了,可以住就行,在下叨扰了。”
府医来看伤,周觅收下药后,吩咐其退下,借着微暗的烛火,瞧着伤口涂药。
鞭痕触目惊心,手指沾了药涂在上面,她倒抽几口凉气。
眼神暗了几分,正巧,父辈有仇,也不差子孙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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