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尚暗,一身藕粉披风的周觅,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而约定好的卢少临却不见人影。
苦等半个时辰后,抬眸瞧了眼东方微微露出的熹微亮光,她回首对卜行之道:“卜师傅,麻烦您帮我备辆马车。”
先前卜行之就已将马车备好,以便她出城,只是却被周觅婉言谢绝了,追问一番才知今日有朋友来为她送行。
只是,眼下此人爽了周觅的约。
马车很快到了,周觅拱手一礼,说道:“不必相送了,天寒地冻,您快些回去吧!”
周觅的阿母林立容数年前被周史休弃,又被族人驱逐,流落关外,遇上了被马贼追赶的卜行之,亏得林立容出手相救,卜行之才能从马贼手里活命。
林立容五官明媚,百媚丛生,是当年冠盖满京华的双姝之一,周觅的五官虽肖母,但却并无娇媚之感,清丽之余,言谈之间,多了几分匪气。
卜行之扯开嘴角,说道:“好,路上小心,回去代我向你阿母问好。”
周觅抿着唇,招了招手,说道:“好。”
没再耽搁,马车直奔开远门。卢少临爽约,周觅心里虽然不快,但也能体谅。
毕竟卢氏一族作为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如今又正值隆冬年末,各房必定会赶至长安共聚,卢少临作为家中幺子,他阿父阿母必定会比平日约束得严上几分,谨防生出什么事端,她此刻都能想象得到卢少临郁闷的样子。
想至此,周觅嘴角上扬,露出浅笑。
而似她这般,自小被父遗弃,如今又丧了母,自然要潇洒许多。
想着,她从行囊中取出一壶酒,兀自独酌。
今日的醉白雪,格外好喝,不知不觉间她竟饮尽了一壶,连何时出的开远门都不知,也没人查问路引。
正疑惑间,马车停了,周觅扶着车身下马车。
天光大亮,此刻她赫然已在长安城外。
车夫道:“周姑娘,小人就送到此处了,十里亭处有已经备好的良马,您一路小心。”
周觅点了点头,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她疾步而行,直奔十里亭处,瞧见雪地里的枯木桩上果然拴着一匹枣红骏马。
拉住缰绳,纵身跃于马上,回首望向南面,晨阳初照,长安城在一片惟余莽莽中闪着金色光辉。
周觅勒住缰绳,夹紧马肚,疾驰奔向远方。
——
廷尉府
一身明艳的朱色鹤氅的男子进了内门,掀起主屋曲直堂厚重的帘子,他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急色。
一只脚甫一踏进去,便开口道:“我说子充,周史的女儿都出了城门了,你一点儿都不着急?”
柳予安盯着软榻上的人,见他凝视着手中的卷宗,毫无反应,如同入定了一般。
他干脆一屁股坐到郅都对面,兀自道:“行!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等你那未婚妻折在半路上,你就找地方哭去吧!”
郅都目不斜视,淡声道:“你想做太监倒也不必找这么蹩脚的借口,给陛下说一声就行。”
“啪!”的一声,柳予安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郅都掀起眼皮,眼神扫向桌子上的杯子。
柳予安面露无奈,将杯子拿起来,轻轻放下。“手滑。”
“那你可得小心了。”郅都拿起面前的白玉耳杯,幽幽道:“这玉杯,你赔不起。”
经他这么一提,柳予安的视线落到桌上,“梁王那老东西倒是会享受。”
他举起酒壶又倒了几杯,似乎用这玉杯饮酒,酒都格外香甜,饮了几盏后,眯着眼问道:“你真不管周史的女儿了?这不像你啊,你向来一言九鼎,如今那伙人正伺机而动,那小女娘瞧着弱不禁风,落到那帮亡命之徒手里,小命休矣。”
室内烧着炭火,暖意融融,酒香四溢熏的人有些惫懒,郅都垂眸盯了好半晌手中的玉杯,突然起身掀了窗户,冷风呼啸,人顿时清醒了几分。
他站在窗前,抬眸瞧着远处空中亮起的一缕烟花,说道:“鱼上钩了。”
冷风吹得柳予安一个激灵,闻言他站起来,“我还以为你真打算隔岸观火,没想到是抛砖引玉。不过我有一问,这事儿砖知道吗?”
正披着鹤氅的人手一顿,冷眼瞥过去,柳予安适时地闭了嘴,心道,看来是不知道了。
瞧着空荡荡的房间,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死鸭子嘴硬。
——
天色愈来愈亮,身下的马奔驰了一个时辰,一路向西北,人烟逐渐稀少,周觅挥鞭,穿梭在静如死水的密林中。
道上积了几尺厚的雪,周觅屏气凝神,生怕身下的马蹄下一滑,遽然间狂风大作,雪珠似弹,她抬眼望了望阴沉的天空,认命地下了马。
牵着马徐徐前行,风雪交加,逆风徒步,步步维艰,没走几步,马停在原地不欲前行,她拉着缰绳拽马,马却像是在故意跟她作对似的,纹丝不动。
不信邪的周觅使了八分力,结果枣红马蹄子一抬,缰绳瞬间失了力,周觅被撂倒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什么破马!
周觅从地上爬起来,前脚还没踩到实处,一阵痛意袭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牵马走了半晌,终于出了林子。
雪势渐小,方才热得大汗淋漓,此刻冷风一刮,贴身的衣物都湿透了,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裹紧身上的披风牵着马。
面前是一条结了冰的河,周觅找了个背风处,扶着岸边的树,解了披风,脱了鞋袜,瞧见右脚脚踝肿起的包,手欠地一按,疼得她发出“嘶”的声音,万幸骨头没事儿。
咬紧牙关从一旁抓起几把雪敷在肿胀处,寒意刺骨,正专心致志地处理着伤处,突然间枣红马发出嘶鸣,惊得她一脚踩进靴子里,手里拿着袜子都没来得及穿,就看到马直接冲自己撞了过来。
他大爷的!
“马疯了。”
周觅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阿母当年应该是救人不是杀人吧?
一人一马本就相距不远,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避无可避,枣红马在一片白茫茫中如同一团火,马的鼻孔里喘着热气,周觅闭上了眼,如果她死了,能不能回到现代?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马的嘶鸣响在耳畔,周觅缓缓睁开眼,就看到枣红马立在原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远处,顺着视线望过去,她身子有片刻的僵硬。
“我眼瞎,你真是匹良马。”周觅忍着痛,蹬着马蹬跃上马,还没等她坐稳,枣红马便飞驰出去。
周觅骂道:“这哪是马,这简直是祖宗。”
回应她的只有漫天风雪,以及——一阵“咯吱”声。
细密的脚步声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格外的响亮。
她缓缓回首,瞧见泛着寒光的卷刃,视线微移到持着武器的人身上,几个人一身白,若是不细瞧,在这一片白茫茫中,还真轻易发觉不了。
见追不上,几个人竟拉弓射箭,数箭齐发,箭雨划破长空,势不可挡,一人一马非得被射成筛子不可。
然而枣红马鼻孔喘出粗气,似乎练了凌波微步,一一避开。
周觅啧了一声,这祖宗简直八百个心眼子。
一人一马在冰面疾奔,眼看要渡江而去,但还没松下一口气,对面江岸不知何时涌现了一批穿着白衣的蒙面人,前有狼后有虎,周觅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逃。
枣红马止住马蹄停了下来,身子一抖,周觅从马背上摔下来,堪堪跪倒在冰面,几丈之外的几个白衣人冲了过来,泛着寒光的剑直逼周觅而来,她狼狈地躲闪开,凌厉的剑招带起飕飕寒风响在耳畔。
她的心一沉再沉,边躲边问:“各位好汉,无冤无仇何必要取我一个弱女子的命?”
一路穷追猛打,不知几时,一行人竟到了江心,六个人无一人出声回答,使的剑招招招毙命。
追在身后的白衣人也赶了过来,两行人汇聚,周觅如困兽一般,被围困其中。
瞥见白衣人提起剑,她轻嗤一声,“行,看来你们今日是要我非死不可了。”
她徒手闪身至一个敌人跟前,顷刻间白刃到了她手上,然而她扬起手,一剑插向冰面,顿时冰面裂开几道缝,周围的敌人向后退去,瞧见冰面被她捅了个窟窿,一帮人一脸茫然。
周觅信手将剑扔进窟窿里,几人的脸上转为愕然。
这时,瞧着像是个头儿的人发了话:“还等什么?今日这娘们不死,就是我们死!”
这话是一道催命符,但不知催的是谁的命。
几个人提着剑,直击周觅的命门,然而却被她灵巧躲过。
身法快得如鬼魅,正当几人惊疑之际,手里的兵器全没了。
“玄铁做的剑,用来杀我,也算看得起我了。”
为首的人瞧着背身而立的女娘,逡巡不前。
这怎么跟预想的不一样?
她练得什么邪功?
犹疑之际,前面的几个人已经突袭向周觅,她轻轻叹了口气,凌空跃起,一脚踢开了冲在最前面的人,活动活动手腕,眼神轻蔑地看向后面骤停的几个敌人。
“你们要不……一起上?”
还站着的几个人咬着牙,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周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遽然之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快得她只看到一阵残影,周围的人全部倒在地上,惨叫声迭起。
愣在原地的周觅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道:“站着不动是等死吗?”
离江一丈处,长身玉立的人一袭鹤氅,剑眉蹙起,冷眸似漆,如刀刻的面容十分平静,被风带起的衣袂恣意飞扬,但偏给人以一种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动回山海的威压。
波恬浪静之下,隐匿着狂风骤雨。
瞥见来人,她不由蹙起眉,仍旧一动不动。
“你不是来杀我的?”
什么风刮来这么多想要她命的人。
承演收了剑,面色讪讪道:“周姑娘,我家大人是特来救你的。”
救?
周觅低下头,不由扬起唇角。
几日前的诏狱,赏她的那顿鞭子仍历历在目。
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周觅抬眸,瞳孔微缩,看到披着玄色鹤氅的人靴子踩在一个白衣人的脸上,“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冰天雪地里响起。
他脚下的人,下颌骨生生碎了,血瞬间染红了覆在面上的白巾,周觅冷汗涔涔,腿打着哆嗦,一时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郅都阴沉着一张脸,身上的煞气冲天,一双狐狸眼中尽是凛冽寒意。
他朱唇轻启,淡淡道:“留一个活口带回去慢慢审。”
承演应诺。
看着木在原地的周觅,他眼中泛起不耐,“过来。”
周觅后知后觉。
这个杀神想干什么,她向后退了几步。
却看到郅都眯起眼,视线停留在她将将向后退缩的脚上,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心头一颤,顿时她有种脚要被人废掉的预感,又很没出息地向前挪开步子,慢吞吞地移到他跟前。
便感觉到后脖颈一凉,浑身一激灵,她被人拎着后衣领子扔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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