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屏走过天桥,她往下看了一眼清晨的笙城街景。
马路上湿漉漉的,洒水车早就开过去了,依稀能听见远处响起熟悉又悠扬的音乐,垃圾车后面巨大的铲子正在吞吐垃圾,蹬三轮车的阿伯慢悠悠地踩着脚踏板,卖早点的大叔已经推着车出摊,几十年如一日娴熟地摊煎饼、炸油条,包子铺的阿姨掀开笼屉,在升腾的雾气中麻利地抓上几只包子,路人熙熙攘攘,时不时停下来买一份早餐,再行色匆忙去赶地铁或者公交车,穿着制服的外卖员从早餐店里取来订单,骑着小电驴在街巷中忙碌地穿行,交警到位站岗,在十字路口处指挥交通,身边有带队老师举着鲜红的小旗子,指引小学生排着队过天桥。
今天是阴天。
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人间也是这样的光景吧。苏屏暗暗想。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捋了捋头发,掖好围巾,戴上口罩,走下了天桥,买了一份早餐,走进笙城人民医院,儿科在二楼第三科室。
苏屏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小护士过来告诉她,晏医生去查房了。
苏屏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静静地等待。
有个小朋友穿着病号服等待检查,见苏屏来了,便过来坐在她旁边。
“小妹妹,你怎么了?”苏屏开口问道。
小女孩看上去不到十岁,童花头,脸色苍白,眼睛单纯温和。
小护士说,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被父母遗弃了,因为她家里想要个男孩,而且她是早产儿,发育不完全,有先天疾病。
她就这样在医院流浪着,奶粉和尿布都是用其他病房小孩剩下的,医护人员也集体募捐了一些,但是远远不够。
小护士感叹说,好在晏医生一家收养了她,一直在照顾她,出钱养育她、给她治病,所以她很依赖晏医生。
无论疾病还是性别,都不是父母遗弃孩子的理由。
天底下有很多很多爱孩子的父母,数不胜数。
但古往今来,也还是有没尽到养育责任的父母,也还是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苏屏。”晏怀词穿着白大褂快步走来。
小女孩见他来了,嘴角有了笑意,上前去扯他的衣角。
“小俞心。”晏怀词蹲下来摸摸女孩的头,笑着喊女孩的名字。
“小晏,给你带的早餐。”苏屏站起来,给他递了早饭,是温热的包子和豆浆。
晏怀词欣然收下,把包子给了小俞心,自己喝了一口豆浆。
“合你的口味吗?”苏屏问。
晏怀词咽了一口豆浆,没说话。
“哥哥,”小俞心忽然开口说话,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巾给晏怀词擦嘴,声音稚嫩,“徐伯伯说,诚实,就是不对别人说谎,也不对自己说谎。”
徐伯伯就是晏怀词的恩师徐医生。
“姐姐,你说呢?”小俞心又扭过头来看着苏屏。
“小俞心说得真好。”苏屏感叹小俞心敏锐的领悟力。
“谁说我满意的?”晏怀词表达得比较委婉:“太甜了。”
“小俞心的事情,我听说了。”苏屏跟着晏怀词进了办公室,“由衷敬佩你的善心。”
“我遇到了,就必须管。”晏怀词背过身去给窗台上的花浇水,轻声叹息:“我做得再多,也终究不是她的父母。出身是我们无能为力选择的。如果连父母都放弃了,谁能够代替父母去爱孩子呢?”
“说吧,”晏怀词给苏屏拉开一张靠背的软皮椅子,开门见山地问,“你来找我,想知道什么事?”
苏屏点点头,坐下来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我的前世是雁怡吗?”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雀跃,没有迟疑,马上就回答:“我知道我们是有默契的。”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吗?”晏怀词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苏屏,“你都想起来了,对吗?”
“所以,你就是公子卿?”苏屏进一步确认晏怀词的身份。
“你从来不会这么叫我。”晏怀词的眼里的光一下子消散了,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看来你还是忘了我。但是,这一世,我承诺会对你坦诚,绝不骗你。”
“那封信,是你放在五道庙的吗?”苏屏大概猜到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错。我说过,我不会放弃的,我会等你想起来。”
公子卿,就是唐爷爷口中,故事里的第三个人。
三果然是变数。
晏怀词显然对苏屏忘了他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索性闭口不谈了,推辞说他要去出门诊了。
苏屏走出门时,小俞心把两颗用彩纸折的星星放进她手里。
是想感谢苏屏买了早点和她分享吧。
小小的一双手,触碰上去有些冰凉。
苏屏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她,心疼地包裹住这个小人儿:“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俞心伸出手指,在苏屏摊开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着,竖着写出来的“俞心”,就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愈”字。
或许,是晏怀词希望能治愈她,呵护她脆弱幼小的心灵。
“念之,你说,伤痛一定会被治愈吗?”苏屏发了消息问齐年,若有所思。
有些伤痛,是被种在生命树里,随着呼吸、血脉一起生长着,你要治愈它,就像是要将它连根拔起,像小俞心这样,她可以对父母的遗弃释怀吗?
这是残忍的,不人道的。
所以有人逃避,选择性遗忘。人性会自发地趋利避害。
也有人选择与它共存,倾尽一生来和它斗争。
“不是的。”齐年下课后回复说,“我们都应该坦然地面对自己、接纳自己,不强求去遗忘伤痛或者释然。允许自己脆弱、失意、有执念。再坚强的人,也需要示弱。”
他又发来语音:“不用对自己可控范围内的负面情绪,感到太歉疚。屏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脆弱的。”
苏屏插上耳机,走上天桥,心里想着:是啊,我们总是被教导要愉悦、要宽容、要平和、要谦让,习惯性去压抑内心的难过,很少有人对她说,你不需要去对抗、去嘶吼,消极情绪是能被理解的,是可以与之和平共处的,它们在某个阶段出现,是生命受挫最真实的反应,有它们存在的必要。
她听了一遍又一遍,小朋友都明白的道理,我们要诚实地面对自己。
苏屏还有点开心:念之叫我的小名了。
她穿过天桥,跟着耳机里的旋律轻声哼着歌,跳着下楼梯去坐地铁。
笙城的天气预报时常不准的,没想到播报的雨夹雪说来就来。
小梅笑着跑进来告诉她:“来了来了来了!”
今年的雪来得早,他也如约而至。
傍晚的时候,齐年站在研究所的门外等苏屏,仿佛一尊玉人儿,立于天地之间。
苏屏取下一只耳机给齐年戴上,齐年听到耳机里传来悠扬的吉他声和恬淡的女声。
“这是什么歌?”齐年仿佛听见淙淙的山涧声,耳边吹过一阵温和的风。
“你自己听就知道了。”苏屏觉得这首歌的名字有点直白,不肯说出来。
“etothesunshine(阳光静静洒落)/etotherain(细雨如丝飘飞)/etothechangeinthesky(天空阴晴变换)/etothesweet(点点甜蜜)/coothebit(淡淡苦涩)/etothechangeinmyheart(我的心情起伏不定)/doyouknowi’mlovingyou(你知道吗我爱你)……”
“念之,此刻你在身边,我很心安。”苏屏笑着,拭去齐年发梢的雪霰。
人们常说春日迟迟,他偏觉得冬日迟迟。
有了你,冬天也不再是我的噩梦。
他默默回想起当年。
隆冬凛冽的塞外,大雪皑皑,冰冻三尺,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在夜里踏马而去,单骑独行,不带一兵一卒,不持一刀一剑,纵火烧尽敌军的粮草,就这样葬身于雪,孤勇又干脆,却将一身功名托在他的肩上。
没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干干净净。
发现她时,天才微亮,火已经烧尽了,通天的火光已然散尽,只剩下刺眼的雪光,就那样照着她,她安睡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血浸染了一大片一大片荒凉的冰川。
雪是最圣洁的祭礼,雪是最无暇的墓冢。
而今又恰逢一场雪,细细飘落。
笙城的雪下得格外温柔,堪比宋词的婉约派,轻轻地为这座城市上妆。
齐年设想过很多次,和她一起过冬的样子。
他们可以去游湖赏雪,他会帮她穿好斗篷,为她捧上手炉;他们可以一起围炉温酒喝;或是等孩子出生了,可以抱着孩子,一起剪窗花,透过窗户看雪花簌簌飘落,相互依偎,白头到老。
齐年有很多很多话想说,看着苏屏走出来,慢慢走近了,走到自己身边,接着走到自己眼前了,他却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是说:“屏屏,雪天快乐。”
齐年伸出手邀请苏屏去牵着他。
苏屏会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觉得那一刻,自己的手心暖暖的,没有之前那么刺痛。
他们携手同行。好喜欢这样慢慢地散步。
街边挂着几只幽黄的路灯,小桥上一级级台阶踏寒而来的脚印,玻璃窗凝上了晶莹的霜花,屋檐和松枝堆起绵绵的雪。
齐年在街头的雪地里为苏屏堆了一个雪人。苏屏在雪人的肚子上写下齐年和她的名字。堆雪人时触摸着冰凉的雪,两双手在无意间触碰到,一切都那样美好澄澈。
苏屏说:“念之你知道吗?我的家乡,在岭南仙城,北回归线以南,冬天从不下雪。”
齐年帮她把额头上掉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听完问道:“那是什么样的?”
“潮湿,温暖,晴朗。”苏屏想起仙城的冬日,“不用穿太厚重的羽绒服,一身轻便地走在路上,风凉飕飕地吹在脸上手上,但不冻人。花在街角处阳台上继续漂亮地开着,我们喝着热茶,吃着甜汤,身上暖暖的,非常舒服。”
“舒服”是苏屏对一件事物的至高评价。
仙城的生活总是从容明亮,朴素自在,记忆里有很多晴天。
走着走着,苏屏停下来,与齐年四目相对,开口问道:“念之,你、我和公子卿,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晏怀词那里突破不了,苏屏想直接来问齐年。
齐年沉思了好一会:“朝廷有个养在暗处的刺杀组织,名叫‘雀门’,专司暗杀行刺,公子卿就是雀门的统领者;而我,是朝廷派去镇守塞北的将领。按理来说,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分属朝廷的不同机构,顶多相互制衡,彼此分庭抗礼,从不干涉结仇结怨。但奇怪的是……”
“我被公子卿派去刺杀你,对吗?”苏屏记得《无名氏谏公子书》里的内容,“但我中途被策反了,之后易容顶替了你?”
“我并不了解公子卿。只是听过江湖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在秘密地为朝廷做事。据说雀门有个名册,或许是用于清除奸细,或许是为了排除异己。可能是名册被外人动了手脚,也可能,雀门内部出了细作,所以我也在暗杀之列。”齐年继续分析,他的声音渐渐颤抖,“是我御下不严,以致部属投敌、大军压境,叛徒摇身一变,已成敌国座上宾,还特地设下鸿门宴,请我赴约。我本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以身殉国又有何惧?可你,竟然单枪匹马赴鸿门,假意投诚,实则让敌军放松警惕,烧光了粮草,让我有机会带兵逼退敌寇。”
原来如此。
“你是为我死的。”齐年喃喃道,“是我没保护好你。”
“念之,雁怡当时,一定是甘之如饴的。”苏屏伸手去摸摸齐年的脸,表示安慰,“如同今日的苏屏,我选择你,也是心甘情愿。”
苏屏连模糊的印象都没有了。
齐年和晏怀词,或者应该说齐将军和公子卿,他们各自只有一半的记忆,而自己,才是联结他们记忆的重要关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她才最清楚。
原本将前世忘得干净,抛却了烦恼,也算难得糊涂,是一件幸事。可是如今,有两个人的姻缘、未来甚至是身家性命和自己牵扯在一起,甚至因她有了命里的劫数。
她不能置身事外。
苏屏拨通了唐爷爷的电话,是一连串的忙音,她只好去春秋剧院找唐福禄,希望唐福禄帮她恢复前世的记忆。
唐福禄解释说,唐爷爷又进了深山老林修行,估计过年前才会回来了。
“我爷爷就是这样,时机到了,不请自来;时机未到,就算我们三跪九叩地请,他也是不肯出来的。”
唐福禄从花盆的土里刨出一张纸条,“我爷爷他留下了锦囊妙计,打开一张锦囊,就要请他吃一顿饭。”
是位爱吃的老爷子,提的要求也不过分。
苏屏点点头答应,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字:“复。”
“墩子,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明白。
唐福禄指着纸条上的字点点头:“小屏姐,我爷爷的意思是,你要先让一些重要的东西恢复到最初的状态,或许你要寻找的东西就在其中。”
旧物的修复,除了信笺,玉牌,还有那一幅绣像。
玉牌可以拜托松月师姐帮忙修。
绣像上雁怡衣服的破洞,她已经选择材质和颜色相近的丝线,尽力修补。
可是雁怡的脸和神态呢?
如果按照唐爷爷的意思,修复绣像,才能知道自己的过去;可是不知道过去,她又怎么将它恢复如初?
苏屏忽然想到了五道庙。
晏怀词当初将信笺放在了五道庙里,或许是有什么作用的。
“小晏,”苏屏去办公室找他,依旧叫的是晏怀词今生的名字,“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将《无名氏谏公子书》放在五道庙,是不是对启封记忆有什么帮助?”
晏怀词执着地感叹道:“我本就带着前世记忆降生。我曾无数次向神明虔诚祷告,希望遇见你,希望你记得我。后来我反反复复地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自己,推门走进一座五道庙,殿内水深漫过我的小腿,信笺被叠成小船,漂流到我跟前。”
“听起来像梦游太虚,”苏屏觉得很神奇,根据小晏的说法,他是由梦的指引,去到了五道庙,“你在什么时候会做这样的梦?”
“我统计过,”晏怀词打开了一个工作表格给苏屏看,“我猜,是想为你做一道喜欢的点心,唤作九江茶饼。我一直想复刻出当时的味道。试了很多次,又学做了一些新式的点心,想着有天遇见了你,可以做给你吃。”
他打开放在一旁的袋子,拿出一盒茶饼。
小俞心从门口探出脑袋。
“小馋猫,快进来,哥哥给你一块吧。”晏怀词笑道,拿了一块放在小俞心手里。
小俞心笑眯眯地看着他,送给他一颗新折的纸花,拿着茶饼跑开了。
苏屏怜爱地看着小俞心:“小俞心手真巧!”
晏怀词想了想又进行总结:“是出于想兑现对你的承诺,所以我做了有关你的梦。”
“雁怡,你抽空去一次五道庙吧,或许能找回记忆。”晏怀词这样建议。
苏屏陷入思索:那我呢?我对自己有什么承诺?
周日。
苏屏背着绣像、戴好玉牌,坐公交来到五道庙站下车,重游五道庙。
在大殿前,她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诚心祈祷着。
在梦里,苏屏已经束发披甲,在临别时摩挲着这一幅绣像,是雀门中救过的一位绣娘为了答谢她专程替她绣的。
最后也是她拿了烛台要将它烧毁的,既要离开,便要痛快彻底地离开,不必惹人空牵念。可惜点着时又不忍心,下意识便把火扑灭了。
她到底在心里生出了一些牵挂和不舍来,最后把绣像留在帐中。
她易容策马赶往敌营,趁其不备把粮草烧了个干净,被敌军射伤、生生挨了数刀滚下山崖,最后撕下伪装,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奄奄一息。
或许真的是大梦一场,灵魂出窍了。
她见到了雁怡破碎的回忆,因为到处打仗,他们一家流离失所,六岁开始随父亲出诊行医,十二岁父亲被征去军营诊病,便从此下落不明,娘和五岁的妹妹感染疫病先后走了。
后来被公子收留,成了一名刺客,再后来,她来到塞外,奉命行刺镇远将军。
……
她在弥留之际没有太多的怨恨,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轻松:“若有来生,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定,我能闲看桂花,来去自在。”
闲看桂花,来去自在。
这是她对自己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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