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收雨歇,子兴摸索衣裳来穿。妇人漫展星眸,伸手向里,与姐儿掖了襁褓,转过桃花面,款启石榴唇:“这里也是大姐儿,那里也是大姐儿,你是他爹,好歹给取个名儿,日后也好叫唤。”
子兴瞧着襁褓抱怨:“早年祭祖,就烧了长孙继业的名字下去,至今没个戴红帽的头来顶!张德辉连生七女,都说是七仙女下凡。他把七姑娘取名迎弟,果然招来八斤儿。就借他这彩头,唤作‘召弟’罢。”
秦四娘听了,当下便向女儿唤了两声“召弟”。子兴见孩儿未叫唤醒,熟睡如故,纳起罕来,“好乖觉孩儿,知他爹娘忙着给他召兄弟,不哭不闹,你说讨喜不讨喜?”妇人听这浑话,霎时笑的摇铃一般。咬了被角儿,吃吃的还笑个不住。
却说友士叫宝玉远接了来,心斋坐忘,望闻问切,备细请了贾母寸关尺三处脉息来,随至三间厅,婆子献上茶来,友士善加斟酌,从容开了一个七子齐心方。宝玉从旁瞧来是:
决明子八钱、枸杞子四钱、菟丝子四钱、女贞子五钱、金樱子三钱、沙苑子三钱、桑椹子三钱
友士放钟开了言:“令祖母福寿双全,因福而来,随寿而积,这小儿不圆的不自在,都是寻常见得的。家母虽无大福,亦现微端,趁早疗治,可免后患。这方子上的决明子,满天下就数兴安江中恒王岛上的好,女贞子是瓜洲妙黛山上的好。小弟此番游历江南,顺便采了些,带家去与家慈配药,比外头买的略强些。见者有份,令祖母有这药缘,鄙人就孝敬些罢。”
说了,提名儿唤药童,吩咐道:“背进箱笼来。”凿牙应声而入,友士取一绢包*皮女贞子与宝玉,下边露出一册药书,题曰《天和本草》。
宝玉袖方抱药,赶去药房配药去了,贾琏起座揖谢,一躬身见了书,满口赞叹:“先生悬壶以济苍生,立言而泽后世,失敬失敬。今日风尘劳顿,赐方赠药,自当永佩洪恩而不敢言谢,改日登门拜谒。小弟聊备水酒,与先生掸尘,望勿推辞。”
友士谦言:“敢承谬奖?世兄心悬令祖,奉汤进药,‘孝慈之道,及其至也,达乎天地。’此天人和合之心,实不敢搅扰。犬子前岁选了永兴丞,今岁升迁孝慈令,悉赖冯府保举,此番身在京城,咫尺之遥,不进去拜谢,如何使得?”听这肺腑之言,贾琏也难再留,只好主随客便。
工夫不大,宝玉捧一剂药赶回,问来,友士却同冯紫英去了。红泥小火炉,宝黛二玉守着文火煎了药,眼见凤姐鸳鸯伺候贾母服下,这才打一杆狮子绣球灯回园。
小红从后门上来,接了凤姐下来。秋桐屋里还亮着,善姐端个大锡盆,跨槛子正出来。猛可的见着奶奶,唬的一晃,溅出水来,落在廊下一片响,口不择言,道:“奶奶才下来,爷已睡下了。”
平儿掌灯迎进凤姐,卸下钗环,伺候梳洗了,送在炕上。被头上替他捶腿子,主仆二人说话儿。
凤姐没好气问:“你那窝着娼妇的爷,听讲他奶哥儿媳妇——望产子死了。”平儿回道:“赵嬷嬷哭哭啼啼进来,奶奶和爷不在家,三姑娘照例赏了烧埋银子了。彩霞婆婆趁后脚进来讨人参,也是淌眼抹泪的。他小子是痨病,常年进补,讨过几遭儿去了,下剩的也就那一对人形的。我没舍得,领他去太太屋里求了些。”
凤姐点头,“如此打发了甚好,省得这会子又来闹我。而今我这心在老太太身上,也没那些精神头。李大奶奶是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若非三姑娘出头,还不知糟乱的怎样呢。太太没白疼三丫头,老太太没白疼宝兄弟,这都得了他两个的用了!不是宝玉孝心动神,那里就能那样巧,半道儿接了张神医来?我才冷眼瞧着,老太太吃了那灵丹妙药,眼见得比昨晚睡的安稳。”
平儿打哈欠,道:“有慈就有孝,这是天理。”说时下去剪灯,凤姐在后唤住,“你也乏了,就跟我睡吧。淫妇勾了你那乱磕头的爷魂儿去,此时在那蹄子上面烧香,拜佛求子呢!”
至次日,贾母还在睡中,凤姐走来悄问鸳鸯:“昨儿晚间可曾惊梦,醒了几回,睡了几个更次,打鼾可好些。”鸳鸯笑道:“我在外间静听着,齁的好些了,一晚上也只说了一遍梦话,醒来清了痰,吃了药,睡到此时。”
凤姐见老祖宗鼾声习习,想起一句话来,问:“你才说老祖宗说了一遍梦话,说的什么,可曾听真?”鸳鸯笑一笑,道:“还是宝二爷林姑娘的话,想是梦见太爷了,说‘他爷爷放心,娘娘疼爱宝玉,有如母子,比我还懂宝玉的古怪性情,再不会下——’后头说的含糊,倒没听淸。”
凤姐笑逐颜开,“我就说呢,娘娘怎么自从那年端阳赏赐节礼,再未发话呢!不然,娘娘金口玉言,还能驳回不成?”说时,眼见黛玉领进宝玉来,笑道:“说你们,你们就到!”琥珀在后举着帘子,听了这话,瞧着凤姐只是笑。
日高三竿,贾母醒来,睁眼瞧见一对小冤家,因笑道:“才在梦里,你两个也这么坐着,可怜见的。都过来我瞧瞧,看瘦了多少。”黛玉挪一挪,把手伸过去。贾母一手一个,把两个玉儿的手合在一处,捧在眼下瞧看。凤姐从旁打趣:“老祖宗这一捧,黄鹰扣了鹞子脚——再也解不开这个环儿了!”
一语未了,鸳鸯端进碧粳粥来,眉目含笑,道:“这是稻香村新收上来的,头一季头一层孝敬老太太,是李大奶奶婶娘带着两个小姨娘并田妈种的。老祖宗吃些垫垫,好吃药。”宝黛二人两边扶持,凤姐笑道:“瞧我,在这里碍手绊脚,不如替孙子去问药是正经。”说了,笑向耳室去。
贾母靠在迎枕上,吃了两口粥,道:“这可使不得,他们母女是客边,那好叫他打短工呢。”琥珀笑告诉:“原是挂个名儿,插秧薅草都是田妈两个儿子媳妇。只是他们孝敬老祖宗的这心,是难得的。”
贾母便再吃了一口,笑对宝玉道:“下剩的,你端去和你妹妹吃罢,我来吃你求的药。昨晚睡前吃了,心里受用,一觉困到这大天亮。”鸳鸯听了,把粥碗递在黛玉手里。拿来围兜儿,罩了贾母脖项,接了凤姐递的药盏,拿汤匙调和。
见贾母吃了药,众人便围着说笑。行了食,贾母目眩告卧,凤姐服侍睡下,退下来洗了手,入园上了议事厅。
姑嫂二人爽爽利利料理一番,回事的婆子妈妈请得示下,各去办差去了。探春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把退耕还草一件提出来。二人好生议了议,拿了个主张,只等得便请了太太的示下,就好行去,以免再生枝蔓成了势。
午间,凤姐下来吃了饭。正经也没工夫歇晌,略打个盹儿,穿戴了出来,吩咐小红:“你去瞧瞧太太家来不曾。见着周瑞家的,问他男人动脚南边去了没有。宝兄弟,还有你二爷,都急等他往林仙庵采了女贞子来呢。”
天色向晚,已在申牌时分,绣鸾扶王夫人下车,绣凤在后捂着半边脸,不看人,只看路。小红上去,搬开他的手儿,唬的一跳,笑道:“这是入宫问安,又不是领兵平叛,那里挂彩弄这一脸药末子来?”
绣凤下劲啐了一口,道:“你还说呢!不是我抢在绣鸾前头护住,太太也叫厢板撞着了!”挣开,望自个屋里去。小红跟来,递茶倒水,放开被幅,扶他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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