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五儿以死绝了钱家之望,赵姨娘生怕老爷得知,紧逼着哥嫂拿出银子,作好作歹了结了此事。静观两日,风平浪静,复又把头伸进怡红院潇湘馆两处,捕风捉影,觅缝下蛆。
王夫人听见说他常去宝玉屋里看视,把素日的嫌恶竟减了几分,因叹道:“难为你见日来看我,我这病须得入宫,向娘娘讨些药吃,才能好。你说环儿看上了玉钏,不是我怕折手,是怕他学金钏。他姐姐跳井是他气性大,见识短,可我是吃长斋念佛的,他又是从我身边出去的。”一篇话说的气短,合起眼来道:“我要睡会子,你也下去歇着罢。”
绣鸾服侍太太睡下,放下纹帐,兽头内添了梦甜香,笑笑的出来,知会玉钏:“赵不死的走了,太太回绝他了。”二人脚踏上对头坐着,递头接耳,说到从前的彩霞跟贾环,手上绕的有大半个线团了。
忽听喝道之声,玉钏惊诧:“是谁这样没规矩,在这里大呼小叫的?”绣鸾出去看时,叫绒线绕了脚。秉尘的一个小太监噔噔走上台矶,贾环抢前打起暖帘。
玉钏没见过这太监,心下犯疑:“娘娘怎么派个生人来?”因不肯和贾环对眼对舌,遂向公公道乏,“太太难得睡下了,公公且随我去吃茶。”
小太监把拂尘一拂,似笑非笑,“免了罢,这是陪夏内相出来斗鸡,还要赶去喝彩喂红糟,那有啰苏的工夫。内相途径此地,看在昔日情分面上,差我进来说一声,省得明儿往凤藻宫瞎撞。不说贺喜,反送周娘娘一身晦气,如何使得?”
元妃骤逝,一声焦雷,闻者无不惊心,探春严命瞒着贾母。王夫人虽生犹死,宝玉也是姐弟连心,听见凶耗,当下喷出一口血来,伏案大恸。麝月无从解劝,急的直骂丫头子:“好糊涂东西,捂着眼睛陪着哭,也不想想可添二爷的悲恸!”
宝玉道:“不用骂他们,我不哭就是了。”袭人听见这话,走来说道:“小祖宗,你这闷在心里,不如哭出来。好歹请个太医来瞧瞧,看是那里出来这些血。”宝玉摆手,“急痛攻心,血不归经,不妨事的。那年蓉哥媳妇没了,也是这么着。”
麝月打了温温的水来,袭人伺候宝玉漱口洗了脸,麝月持帕要拭那斑斑点点的血渍,宝玉伸手拦住,取笔舔血,字字写来是:
问天杜宇只影飞,空园将见紫鹃归。
应是花荐姐弟血,年年春雨不能灰。
转过年去就是小考之年,赖尚荣托人具保,一并递上文武两科、春秋二闱的名字了。贾芹荐的甄艢弓马武略还在孙姑爷之上,只是来路不明。值此多事之秋,李纨猜道:“他爷爷必不许请他处馆。”
半生心血,都在遗腹子身上,李纨焦躁的了不得,“不知他奶奶当年课子读书,十四岁上是怎么进的学?”眼见太太形容枯槁,水米懒进,若再问及贾珠,触动丧子之痛,就不是来劝太太节哀的意思了。
李纨心急上火,迎风流泪,渐至眼屎不尽,难再见人了。鲍太医进来一看,说是火眼无疑,“耽误到这步田地,少则一月见不得光。非如此,牵连耳道,恐生瞽目失聪之事。”开个方子,谢赏而去。
这日探春抽空来守着老太太,贾母叹道:“你太太连日身上不好,凤丫头丢下笤把弄扫帚。原有你大嫂子,不好正经委你,眼下他看不得光,你就辛苦些。遇着拿主意的时间,你姑嫂两个也有个商量。”探春点了头,回说道:“庄田上的钱粮上来了,我听二嫂子说,有这进项,琏二哥借当的那一大板箱家伙,就要赎回来了。”
贾母听见说庄田,道:“我倒想起宝玉他爷爷,梦里交代坟山买田。你去传我的话,‘不必赎了,把赎家伙的银子拿去,瞧着义庄边上那里好,趁早买了来,治个万世不易的产业。’”探春领命,花厅来和凤姐商议。
彩明在和小厮掏蛐蛐,赵姨娘见了,便知那货在花厅当家,心下活咒“断子绝孙,现世现报”等语,两眼不瞅采,入园子直望西北角去。
阖府上下都知赖家有求李纹之意,贾环意瞩李绮也非一日,赵姨娘看见赖大家的走在田埂上,猜是从稻香村讨了好儿来的。有心套近,不知那里走错过了,半日等不见他从柳叶渚出来。索性前往稻香村,白去问问李纨的眼疾,送个人情。
一头走,一头盘算日后这些姻亲,冷不防“嘎”的一声,唬的他一头火,迸的他一身水。瞪眼看着头鸭窜过塘埂,一头扎进田亩,只见鸭群鹅属乌压压的鱼贯而入,把那二茬的绿畦香稻剃头一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赵姨娘叱之不去,新上脚的大红遍地金的鹦鹉叼花高底鞋,舍不得走邋遢处,到不了田间赶打,恨的指鹅骂鸭:“原说这里便宜,就近种了孝敬老太太,我倒要问问,究竟这是孝敬鹅,还是孝敬鸭!”
李婶母女都在屋里,纳鞋底的纳鞋底,滚鞋沿的滚鞋沿,赶着做好了,新正月好送贾母的年礼。停针听真了是他,都不理会,赵姨娘喋喋不休,李绮忍不住道:“马道婆没死,他就投胎了,也是九国贩骆驼讨人嫌的!”
李婶道:“我们把田让给钱华弟媳妇去种,他就没这干气了。”说时丢下鞋底,下炕去上茅房。两个女儿花骨朵似的,玉笋弄针,花面相映。
李婶捋衣出圊厕,赵姨娘打个响声,放开笑脸道:“恭喜亲家母,在我们这里苦等苦熬这些年,到底择得称心如意金龟婿了。”李婶不答这话,但问从那里来,向那里去。赵姨娘一头说,一头去向李纨房中。
李纨面目上敷着冷巾,听婶子告诉了,道:“姨奶奶惦记,我就领了情了,亲来瞧看,如何担待的起?”赵姨娘是面情儿,略坐坐说两句话,指一件事出来,一径到了秋爽斋。
在探春耳边喋喋,“而今你又当家,且是老太太亲口委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给你钱舅舅长长脸,强如放任畜生糟蹋。从前你赵舅舅在日,未得我们娘儿一点子好处,想来我就抱愧。如今就是描补他,那黄泉路上,也撵不上了!”说到伤情处,沾巾拭泪。
探春道:“我自有道理。明儿坟田出来,舅母妯娌也可种得。那里清净,又有现成不花租钱的屋子,他孤身一人,耕种自养,再好不过的。”他娘一听,伸头问:“这话真么?果真呢,我这就告诉你舅舅去。”
探春长叹一声,“这又何必?我说给娘知道,不过叫娘放了这层心,别再添乱。莽撞性子总不肯改一点儿!”赵姨娘默然归座。
一时,林之孝家的打帘子伸进头来,见赵姨娘在,忙退出去。探春见了问:“鲍二撵出去了?”林之孝家的进来回:“我们男人说,鲍二鼻涕眼水一裹连,磕破头不肯出去,说再不敢吃酒误更了。”
赵姨娘忽发善心,道:“鲍二是光蛋疲沓,老婆叫主子淫死了,孤身一人,也没好处到我身上。不过白说一句公话——谁人不犯错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是积德行好的事,何况主子还欠他跟张华两个的!”
探春未理会,只和林之孝家的说话,“他是好手艺的锁匠,出去饿不着。叫他走正道——再叫拿住,人家未必超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去问他,凹晶馆旁边草甸里开锁的家伙什,是他的不是,达摩院的门锁是他开的不是。人证物证俱在,悄悄儿出去,比那打断腿撵出去,好多了——大家都存些体面。”赵姨娘讶然合不拢嘴,林之孝家的唯唯答应,出去办去了。
又逢休沐之期,上回是语村来的,今儿傅试进来日讲。碧月往来梨香院送茶递衣,瞥见邻座的贾菌起身奏对,只见他蒹葭倚玉树,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碧月行去几回头,脸红心跳,肺腑间露出破绽,不觉就把那邪祟招入膏肓。回来便冒感了风寒,头晕目滞,罕言懒动,卧床发了两日汗方下地。一段心事郁结于衷,无人可表,一针一线诉诸顶针上的一只夹袜。
李婶转来看见了,道:“不放闲,又在菌哥儿的袜子上用心呢?绣的什么花样,我来学学。”碧月心里有事,埋藏袜子时,指头顶扎在针头上,含口里吮着,含糊其词:“奶奶命我做的。小兰大爷,自来是素云做。”
李婶打趣:“既这么着,明儿我叫你们奶奶,拿你换了你七奶奶的盈儿来,你愿,还是不愿?”碧月拿出手指,瞧着道:“我手又笨,口又笨,七奶奶才不肯要呢。”
李纹含笑进来,道:“他们妯娌两个比亲姊妹还好,两家小爷比嫡亲的兄弟还好,两边都必是肯的。”碧月嗫嚅道:“就是七奶奶肯,他丫头也未必肯——”李婶不然,“他从糠坛跳进米坛,有啥不肯?怕是你舍不得,拿这话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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