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抽空去帮七奶奶钉被,娄氏问知李纨李婶都不在家,手快脚快钉了被,就劝碧月回去:“素云跟着去了,你就担着看家的职任,狗儿打了猫食缸,猫儿打了灯盏钵,叫你挨了骂,我这心里如何过的去。”
碧月听了,再不好厮奈,只得辞出来。进得园子,散漫无羁,未向稻香村去,却向在望的杏帘去了。一步挪不了五寸,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前方竹林里,彩霞帮着母亲摘笋衣,他娘道:“初嫁由亲,再嫁由身。初嫁,我和你父亲害了你,顶不住琏二奶奶的威风,把你许了短命鬼,害你年纪轻轻守寡。夫死从子,你无寸男尺女,除了守个寂寞,虚度光阴,还能守个什么?”
彩霞道:“母亲勿自责。”他娘望箩放入一把子笋衣,道:“自责也无用,你把眼睛朝前望。何仙姑把我家门槛子都踩玉了,鲍二是匹吃夜草的马,城里买着宅子,长安县的米市开了一爿大店,老婆小子一个也无,过门你就是当家的娘子!我叫小霞悄悄儿把你叫到这里,为的就是告诉你这要紧话。”
说时摘了些,讨了彩霞手里笋衣,两凑着打了一个捆,道:“端午节包了粽子,我打发你妹妹叫你来这里吃罢——送你家去,好了你那老草狗婆婆,我不服心。”
彩霞叹道:“没的守没的守,也还要给那死鬼守孝。”他娘把捆子丢在箩里,拍拍手儿道:“你把个话给娘,叫娘放心。娘好把话给何仙姑,他叫鲍二放了心,一心一定的等你孝满。”
彩霞细脸爱羞,不好开这个口,走去剥那一个笋衣,那里道:“女儿是娘生的,娘做主就是了。”他娘道:“这回娘替你做主,没错的。上回是主子乱点鸳鸯谱,强扭的瓜不甜!”正排揎凤姐的不是,祝妈挎篮子走进来,看见彩霞,笑道:“你婆婆强求我带话,我没应,白说给你娘儿俩听听。”
彩霞母亲鼻孔里哼了一声,“必是要彩霞回去,拴在他眼睛珠子上!无儿无孙,拴着儿媳做什么,给他生杂种不杂姓的孙子不成?再不,就是要我女儿给他做牛做马当伏奴!祝妈妈,他要你带什么话,我倒要听听。”
祝妈道:“讲的讲,听的听,他说孝还未满就往主子园子去,怕主子知道了多心。”彩霞母亲一听,大口啐了,骂道:“说好话不做好事的老狗,含着骨头露着刺,打量我不知道呢!”
祝妈笑道:“我是白说,你就白听就完了,全当一风刮了去。才刚起大风,我怕把笋衣刮进秧田里,沤臭了使不得,可惜了的,所以赶来捡些回去,做端阳节间的用头。”彩霞娘听见这话,讪笑道:“这林子是你老包的,我这箩里的,妈妈拿一半去包粽子罢。这些就够我们两家使用的了。”
随即动手分了,祝妈称谢不尽,彩霞笑道:“我妈说你老人好,才敢擅自来剥。明儿我来剥了,你老拿市上去卖钱罢。”祝妈笑道:“这主意好,我们俩插伙,换了钱,我们平分。”彩霞笑道:“那可不成,三七开,你老得拿大头才公道。”
日落时,小霞打着遮阳的青色絁䌷伞,送他姐姐家去。来旺家的远接了出来,伸手接伞,道:“小霞姑娘辛苦了,快进屋,把伞给我,我来收。”小霞把手一撤,道:“我不进去,玉钏姐姐病倒了,一下子多出好几个人的事来,我得回去。”
来旺家的跟进媳妇屋里,关门兴叹:“死人死了,活人还得过活。五九儿狠心丢下你,丢下我和他爹。你青春丧偶,我们上人瞧着也痛心,真心替你打算。”说的淌眼抹泪,“我们两个,既然有婆媳的缘分,就做一世的婆媳,不能叫人看笑话。我不拿规矩留你,我拿人留你——留你的人,留你的心。我跟你公爹都想明白了,留不住你的心,留也白留。”
香怜是彩霞婆婆的两姨侄儿,成亲不上半年,妻子就叫拐子拐了。香怜一不报官,二不出去找,忽一日径往齐天庙出家做了道士,法名空性。不上一年,受不住王一贴父子两个摧折,月初跑回家中,说要还俗。
寡母喜之不尽,来求姐姐,求娶彩霞以拴他儿子的心,继他纪家的后。来旺家的就汤下面,反求妹妹,要招侄儿上门。姊妹两个争执不下,来旺一咬牙说了:“是招是嫁,但凭彩霞。”姊妹俩无话再说,便都设法讨彩霞并他娘的好儿。
却说贾环贾琮偃文修武,进出家学也就随了他两个的便了。四书五经,正途上的这些圣贤之书叫他两个视作畏途,不常见面的,不得已时,也只做做样子就罢了。
弓马拳脚之余,只把那古今小说、传奇角本,并那汉宫的飞燕合德、唐朝的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买来消闲觅趣。这日从草市上搜得一本《绣榻野史》,如获珍宝,恨不能一人一半,扯开了观看,把那《莺莺传》并一套《西厢记》也丢在一边。
又是一旬已过,遇着常假,贾兰从县学回府。给母亲磕了头,十日不见,李纨免不得要问问学里的亲疏寒温,尊长同年,吃喝用度,贾兰笑回道:“胡教谕是忠王长史的门生,邹训导是杨侍郎同地不同天的兄长,都叫咱们莘莘学子取了绰号了!
一个叫‘胡搅汝’,一个叫‘走顺道’——三节两寿,他见李再庆张八斤两个孝顺的节礼束修丰盛,霎时就是个笑脸的弥陀;甄舤孝敬的少,他就是个黑脸的包公,说他原是金陵府人氏,也可去进金陵县学。甄舤忍气吞声,借了我和菌兄弟各五百钱,备办了释奠礼。所以儿子手里只剩了一百个子回来,明日须得多带一吊钱去学里,才敷日用。”
李纨心下算了这个账,道:“同窗友好的,你要做人情,我也没话说——”贾兰忙道:“我若不借,菌兄弟也要朝我借了再借他,说这是雪中送炭,不比锦上添花。”李纨啐道:“我也没说不借!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借出五百钱,去时多带五百钱,也就是了,怎么弄出一吊钱来?”
贾兰分证:“娘知道,五百钱在我们是太仓一粟,在菌兄弟母子,就是箪瓢成空了。娘和他娘,我和他,好的那样,可不该替他预备五百钱的借头么?”李纨颇不耐烦,又不好说他,但说道:“这账算的我头昏,你去罢,你环三叔昨儿就问你了。你去见见他,再见见你宝二叔——免得太太说你心里没你宝二叔。”
贾兰一径儿到了东小院,跟他环叔抛举了一回石锁,二人同去贾琮书房看了一回杂书。回来用饭时,贾兰袖了一本《莺莺传》,送在书房暗槅里。旰食宵衣,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把那精彩处一再翻看。
行前悄悄儿送来三姨屋里,恋恋的交在李绮手中,笑嘻嘻道:“环三叔慧眼淘的这个绣像本,真真是好书!文字不必说的,绣的那张生崔莺莺,色线精制细腻,据称是大明才子唐伯虎的真迹。可惜不便带到学里去,三姨替我收着,别叫我母亲看见。我下回家来,还要温习温习呢。等到放田假,再把琮四叔成套的《西厢记》偷偷搬进来。姨娘看了,就知什么是好书了。”
李绮笑骂:“猴崽子,这藏奸的好事就想起我了!你给你娘磕头,也给我照样磕一个,我才应你这伤风败俗的差使!”贾兰呵呵笑道:“磕头不过头点地。”说时跪向地下,李绮吃吃笑着,一伸手掣了他手上的《莺莺传》去了。贾兰起来拍拍膝盖,进去辞了母亲,出来同贾菌去向长安县学。
长安府学在府衙西边,县学在县衙东南,由南往北,前中后是三层的规制,每一层各有规模。菌兰二人负笈北来,学门前,东边凿有泮池,西边砌着万仞宫墙,之间是一条明德街。
三重石牌坊过后,入了学门,过棂星门走上石桥,对面是一座戟门,门内是大成殿和明伦堂一轴排列。穿过二十丈见方的一个庭院,入龙门,里面有范公祠、文昌楼、宋忠祠、名宦祠、乡贤祠、崇圣祠、敬一亭星罗棋布。
他二人穿过曲径,来至学舍,后窗里瞄瞧了教谕署训导署两处一回,未见有人出入。放下行李梳洗了,歇一歇都来见甄舤,多寡不等,各有果品吃食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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