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目目相觑,德全以眼挑之,王仁硬着头皮道:“如今银子当了道,手足相残,邢老舅当分儿的银子叫家姐霸着,红夷大炮也轰不出来。求亲不如靠友,金兄弟如今发达了,借我们几个本钱,就是不忘昔日的情分了。
老舅和我看准了极好的一个买卖——死人钱最好赚,清明冬至两季,雇几个得用的雕工石匠,磋字打碑,稳赚不赔。金兄弟看视我们两个还照旧,可是,保不齐那起趋炎附势的小人,见我们眼下背运,就把我们当了门角里的扁担——窄看了去!”
金荣闲闲的道:“如今的掌柜,正经是拿银子当伙计。银子忙着,人才得个闲,那有把钱闲着的?买卖买卖,卖的就是一个‘信’字,我若把这还账的银子借与你们,叫我失了信,在这长安县几十里的市面上立不住脚跟,老舅大舅心里必定过不去。”
王仁白费唇舌,回来又叫他女人噪聒半宿,不得安宁。荒郊野外,也无别处可去,抱了蒲扇草席,不知往那里挺尸去了。
次日,王仁家的梳洗了,穿一身见人的衣裳,带两挂桑叶粽子入城。到凤姑娘跟前哭诉一回,指着在长安县买房治舍开石铺,讨得些银子出来,打北边穿堂去看姑妈的节。
岫烟姑嫂做了端午节的鞋袜,二人亲送了婶子,王夫人的,宝琴同着宝钗送来了。看见宝琴,王夫人欢喜异常,一一夸了姊妹俩的四双鞋袜,玉钏小霞把粽茶两样都端上来了。
王夫人笑说:“这是菩萨跟前供过的甜粽和白茶,豆泥馅的,念佛的豆子做的。我正等你们两个来,好拿了那些佛豆散人结善缘呢。明儿端午节,我派妥当的妈妈跟着你们去西门外的牟尼院,那里我们从前去的稀无。”
宝钗含笑道:“琴丫头认了姨娘为母,正合替姨娘舍这佛豆,做这功德。”王夫人把头点了点,“就是这话,琴丫头是宝玉的妹妹,替哥哥结了善缘,方方得利,明儿送老太太隔江渡水的归葬,我也放些心。宝玉虽有兄弟,毛手毛脚,口里心里不净,不劳他娘儿插这个手。
西门外的牟尼院,有我们栊翠庵出去的妙闻在那里虔心静修,舍的又都是诚心向佛的香客,那里舍豆,比别处自然又有功德。今儿你们两个回去,就便带了佛豆家去,明儿径去西门罢。”
宝琴笑唤“太太”,道:“明儿我和宝姐姐起个早,来问太太的安,径从佛前请了佛豆去,多走几步路,反见了我们心诚。”王夫人唤声“我的儿”,“还是你想的周到,心里装着你宝哥哥。当日老太太和我,喜欢的必要认你做孙女做女儿,实在,是要给宝玉认个贴心的妹妹。”
初日照高林,深山何处钟?周瑞郑华两家的女人带着丫头婆子坐在后面车上,清溪石桥,茅檐客舍,居士书生,或在疏林中读书,或在修竹间默坐,一个是要跳那龙门,一个是要入那佛门。
路尽石梯,过桥都在下马石旁下了车。宝钗姊妹携手而行,待入天台路,款步上石阶。
小螺捧着佛豆,莺儿抱着香烛,石级盘旋,绿蔓缠护,祥鸟来传云外讯,丁香对结云中幽。一帘瀑布挂在对面崖上,鹤鹭穿梭,猿猱喧腾。脚下是玉泉通石髓,头上是庙门隔尘嚣。
妙闻迎候有时,打起问讯,引了他二人进去,丫鬟婆子四面围随,把二位小姐遮掩的风雨不透。禅院内,半亩方池一鉴开,花光日影共徘徊,睡莲田田的铺满,仕女娉娉的默祝。
白莲初开,时有凤蝶沾花传粉。何仙姑觑见那蝶起飞,度其来路,立向那里,提衣招手儿,挤眉弄眼要那蝶沾他衣裳。凤蝶扶摇而过,飞向小螺。盘旋而下,单单的停在他怀内佛豆上。
小螺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只瞅着蝶儿笑。周瑞家的笑道:“这佛缘不单结了人缘,连这众生当中的蝴蝶,也结宝二爷的缘来了。”妙闻道:“这传粉的蝶儿爱往庙里来,来此求姻缘的香客,说他传的是姻缘,因此唤作红娘蝶——得他沾惹,传了天缘池中白莲的香气,必有好姻缘加身。”
郑华家的便问:“方才那红娘蝶叮在结缘的佛豆上,不知主谁的姻缘,宝二爷的,还是小螺姑娘的?”小螺闻言红了脸,周瑞家的笑他:“你臊个什么,你姑娘不出阁,也还轮不到你呢。要主,也是主你们姑娘的姻缘。”
海鼎里焚了香烛纸马,佛堂拜过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宝琴宣佛号亲拈佛豆。一时拈毕,送至香积厨,煮五色香花豆,微撒以盐。小螺拿朱漆盘托了出来,蹀躞于女香客襟袖之间以献。
何仙姑自来嬉取,笑向小螺道:“我与你们贾府无缘,是从那里出来的,却与这佛豆有缘——今儿临时起意来讨这里菩萨的口意,可巧就赶上了这结缘的豆子。”吃一颗尝了味,点头抓一把放进香囊里,咪咪笑着道:“带家去,给小叔小姑吃。”小螺莞尔一笑,告诉:“周嫂子在朝你招手,像是有话说。”
何仙姑跟至菩提树后,周瑞家的问他:“智通今儿可在他庙里?完了这里的事,我要去问他一件事。”何老姑反唇相问:“什么事,可是这钟儿的事?”说时从布袱中取出一个五彩小盖钟。
周瑞家的转圈儿瞧了,一点不假,是那日用的乾钟。因知智通已去王狗儿家掉过包了,便不言语,但听老姑道:“智通忙的屁*眼沟里不望见亮,说‘芒种节间就得了这钟,佛前佛后忙的总未脱开身’,所以求我往城里替他送这钟。想是菩萨心疼我,叫我这里遇见周嫂子你,省了我一半路。”
交割了,下山走了两里地,看见菜园里小叔子骑着锄头在打凼,婆婆跟在后头拈种。
何老姑快步走来,开柴门走入篱笆。小叔子听见了,回头瞧着未说话儿,何老姑笑看一回,上前道:“我是你嫂子,你把我忘了?”连忙揭下僧帽,抖落一头青丝问:“这下,认出来了罢?”
小叔点头,婆婆叹道:“为着养家供小叔子读书,难为你穿着这身出得门的衣裳。”老姑唤一声“娘”,接了八月灰的豆角种来,“娘去地头坐着歇歇,我来拈罢。”婆婆道:“你回来一趟不易,走,扶我家去,烧口面汤给你吃。”
婆媳两个走没多远,小叔站起来问:“侄女怎么没跟着回来?”老姑回头一看,见小叔子身量已成,不禁道:“在学里半年,这又长高了许多。人长树大的,明儿就该说亲了。”说完,不禁出了神。一时警觉,扶了婆婆就走。
因向婆婆道:“他侄女也想叔叔呢。他干娘把他当亲生的闺女,留他过节,我不好打短。节后就送回来,还和奶奶叔叔一处伴着。叔叔这田假,放几天?”
婆婆道:“个把月呢。穷家孩子早当家,不是他哥哥不在了,你和他也不用这样辛苦。几家托人来求你,也有人来求你小姑,我愁嫁了女儿家里转不过来,想早些替你小叔成个亲。当日留你守着这个家,转房的话是我当着何三舅的面说的,吐出的口水,舔不起来,眼下你是什么话?”
小姑子迎出来,得了嫂嫂的佛豆,拿去和兄弟一块吃去了。婆婆去烧汤面,何老姑更了衣来,灶下烧火,告诉婆婆:“若说凭娘做主,倒难为娘。叔叔一表人才,又有学问,有好亲等着他。”
婆婆打了鸡卵,道:“这些年,不是你往家里拿银子,他拿什么认字读书去?但凡你愿意,他就是一百个不愿,有我呢!”老姑道:“当着灶王爷,不瞒娘说,媳妇今儿上牟尼院问了菩萨。明儿鲍二哥再来求娘,娘就许了他罢。我叫彩霞替娘朝沙门海要一份嫁妆,与娘养老,给小姑陪嫁,下剩的留着叔叔读书。媳妇出了这个门,不断这头亲。”说着,向柴火上跪了,给婆婆磕了三个头,道:“从今往后,娘就把我看作女儿罢。”
鲍二做保山,沙门海如议放了聘礼,何老姑与他成了亲,在这长安县与彩霞做起了街坊。一日,来旺荐香怜来食为天米行做伙计,因有救命之恩,鲍二不好却他,转荐于沙兄的香满楼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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