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发现顾长亭有孕以来,太医署日夜待命。
老太医们任职最长的已有三十载,专为帝、后诊病,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焦虑。
顾长亭身体的异相前所未见。
虽说经年劳累,削薄了底子,腹中胎儿又加重身体负担,难免虚弱孱羸。
但他从无重病史,偶尔染上风寒,一两剂药便能痊愈。
这还未到而立之年,脏器脉象已似垂暮之人虚弱不堪,验毒又验不出来,很是古怪。
顾长亭又陷入昏睡,太医们提着脑袋伺候着。
此次胎位下滑,受到撞击险些保不住。所幸撞击点在侧腹,唤医及时。若在狱中发生此事,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秦恕亲自给顾长亭喂药,一小碗药喂了大半个时辰。
药碗用手炉煨着,保持着适宜温度。
太医跪在床榻前,没有皇命,不敢擅离。
秦恕看着顾长亭苍白无色的脸,心中万般悔痛,恨不得拔剑砍了自己的手。
若不是生气锤桌,毛笔就不会掉在地上被顾长亭踩到,导致险情再度发生。
但在外人面前,秦恕没失态,冷面肃色,威仪不改。
他放下药碗,问跪在脚下的太医:“治了这么久,怎不见起色?”
“回陛下,怀胎分娩极耗身体,妇人尚且游走在鬼门关,男子受孕凶险更甚。加之顾相为国操劳,折损太过……”后话,太医支支吾吾不敢直言。
秦恕不耐道:“折损太过如何?”
太医看着眼前的粉底皁靴,心知说完后话这龙靴就要将自己的脑袋当球踢,但无法隐瞒。
“龙嗣胎息微弱,要强保,顾相需舍去公务安心静养,但身体积劳,生产时极易血崩。”太医顿了顿,吸气说道,“即便能顺利生产,顾相先前自用的药物或多或少会影响龙嗣的健全。”
连日来惊雷道道,已将秦恕劈得麻木,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掏空,呼呼漏风,又冷又痛。
良久沉默,秦恕双目空茫,声音喑哑:“孩子不要了,你下去准备。”
太医迟疑片刻,用尽全身胆力,说:“现在小产对顾相的身体伤害也……”
话语未尽,已被狠狠一脚踹得滚了几圈。
若非顾长亭的身体需要调理,秦恕早将这些庸医全部问斩。
“滚!”
太医赶忙爬起来,哆哆嗦嗦退出泰和宫。
偌大的寝宫再无外人,安静地无比寂寞。
秦恕转身回到床榻前,一如做太子时犯错那般,曲膝跪在顾长亭身旁。
阴沉的天光透过琉璃瓦暗暗洒下,顾长亭的脸色惨白得令人心惊。
秦恕握住他微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闭目,眼角沁出泪光。
许是浓郁的悲伤感染了榻上人,亦或是珍贵药汤起了作用,顾长亭眼睫翕动,缓缓睁开眼。
朦胧光影中秦恕的轮廓渐渐清晰,悲痛欲绝的模样已许久未见。
犹记秦恕登基那日,自己高烧不退,他行完登基大典也如现在这般守在榻边,姿势都未改变。
不过那时他并未落泪。
四年光阴,乖顺沉静的少年已成为霸道暴烈的帝王,已全然不知他心思如何了。
“子逸。”一声轻唤,如梦似幻。
秦恕沉浸在浓浓悲伤中,忽闻轻唤,浑身一震。
秦恕太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字,久到梦回东宫,第一次听顾长亭清雅带笑地唤他“子逸”。
当时心跳如战鼓擂动不歇,奇特的欢愉感至今记忆犹新。
可登基称帝后,“陛下”这个毫无温度,众人皆唤的尊称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冰冷高墙,阻隔开两人的距离。
方才那一声“子逸”轻柔温暖,恍若幻觉。
秦恕偏头敛去悲伤,也不用“朕”这个增加距离的自称,温柔道:“我在,有什么需要吗?”
顾长亭的精神依然不太好,稍作回想,又觉疲累,但秦恕守在床边不是个事儿。
他打起精神道:“臣睡糊涂了,竟直呼陛下名讳。”
“你我之间无须避讳,我爱听你唤我子逸。”秦恕将顾长亭的手放入锦被中,细致地掖好被角。那只手握了许久还是冷的,怎么都暖和不了。
“陛下当以龙体为重,臣已无大碍。若无要事,臣想告假回相府静养,自家仆人,熟悉照顾。”顾长亭缓慢道来,一两句话说得颇为吃力。
又是陛下,又是臣,又想离开,那声“子逸”果然是幻觉。
秦恕知道顾长亭是怜悯自己年幼丧母孤独痛苦,才舍自己一点温暖。
身为太子身边纵有宫人围绕,心底寂寞荒芜,富丽皇宫不过是一座冰冷囚牢。
顾长亭为太傅时,那一声声“子逸”带着自己的心飞出宫禁,遨游天际。
可那般欢愉快乐十六岁登基后戛然而止,从此与心爱之人咫尺天涯。
秦恕咽下苦涩,说:“相府能干的仆人都已入宫,你安心在泰和宫静养。”
顾长亭并不执拗,这些年他待在宫中的时间比回相府多得多。
他身为四朝帝师,一国之相,已将国、民深刻于心。
站在相位上,兴国安邦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想达成的目标,再苦再累都甘之如饴。
但秦恕不会让他孕身上朝,离了朝堂,耳聋目盲,以秦恕现在的气性、手段必会招来祸端。若君臣离心,朝廷动荡,天下百姓如何能安稳。
顾长亭一番思忖消耗精力,来不及回应,双眼已然闭合。
秦恕看着他清虚惨淡的容颜,柔弱地好似一缕夜风,触手可及却虚无缥缈。
太医署内灯火长明,国手老太医们彻夜合计,最终决定全力保胎。
一来,翻遍民间野史,男子怀胎只有生产的记录,从无小产之说,太医们不敢冒巨大的风险,强行堕胎。
再则,皇帝无妃无嫔,也不立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筑起心墙将万千美色阻挡在外,独近顾相一人,宁可失去龙嗣,也要保顾相平安。
如此痴迷执着,今后能不能延续龙脉香火委实难说。
保胎药有安眠成分,顾长亭睡时多,醒时少。为着不错过他每一个转醒时分,秦恕将政务搬来泰和宫处理,治国守护两不误。
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秦恕下朝后不见任何人。
百官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往火山上撞。
这夜却来了个不怕死的。
前朝老太监拄着快要腐朽的拐杖,颤巍巍地在泰和宫外求见。
秦恕的近侍玉公公再三劝说,他仍执意要见顾长亭。
玉公公无法,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殿禀告。
秦恕冷脸放下手中奏折,嗓音压得很低:“不见!再搅扰,立刻杖毙。”
玉公公就要退下,忽闻帷帐内传出细微话语:“玉公公,你且出去让他候着。陛下……”
话未说完,秦恕已快步来到床前。
鲛绡云帐里,素白身影半坐半卧,双手平放于腹上,宁静清远。
这姿势充满对孩子的保护,可见他狠心滑胎乃一时之气,时至今日,已有为人父母的温情。
秦恕挽起轻帐,帐内挥之不去的药味散了些。
顾长亭眉宇平展,宫内地龙烧得旺,他脸上多了些淡淡绯晕,气色比往日好了些。
他说:“陛下日夜不离守着臣,臣三更转醒见一灯如豆摇曳陛下疲惫的身影,心中难安。”
缓口气,继续道:“臣已无杀子之心,陛下可放宽心。”
“朕担心的是你。”秦恕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在面上显露半分,宽袖下的手腕微微抬起,想触碰这屡轻风。但他现在的痛苦全拜自己的鲁莽所赐,再不敢动他一分一毫。
顾长亭目光清定,神情淡然:“爱鸟之人将雀儿放入金丝笼中供养,以为雀儿鸣啼是为幸福而歌,实则不然。陛下当明白此中道理。”
秦恕自然知道言外之意:“朕不拘着你,这便出去。说话伤神,不要久谈。”
出了宫门,秦恕见着老太监,锐利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剜刮一遍:“前朝活着的宫人不多了。”
老太监放下拐杖,跪伏道:“谢主隆恩。”
秦恕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老太监抬起浑浊的眼,看着少年天子英挺冷漠的背影。
改朝换代有如日月轮转无可阻挡,历来新帝都有自己的雷霆手段。
这位主子登基前藏锋不露,因皇后之子早夭,再无所出。经一番争储暗斗,仿佛置身事外的他得先帝青眼,而皇后已看清他在下一盘战棋。
皇后没料错,他最终受封太子。皇后怕色衰爱驰,他母妃母凭子贵,自己地位不保,便怂恿党羽欲废他,不成功。转念又想将他过继,遂设计逼死他的母妃。
此事原本没有破绽,但有忠勇的宫女舍命跑到东宫将实情和盘托出,他遽痛震怒,要先帝严惩凶手。
先帝不想后宫动荡,找了个替罪羊草草了事,致使父子温情变噬心深恨。
但他在顾长亭的教导下进退有度,父子间纵有隔阂,对先帝皇后依然恭孝有加。
先帝病笃时皇后又吹枕头风,先帝终生废储之心,说太子积怨太深,日后掌权,必会血溅宫墙。
此事传到顾长亭耳中,他带着几个先帝敬重的名儒,星夜入宫与先帝秉烛长谈。
一夜之后,先帝再未提说废储之事。
老太监与顾长亭照面不多,却知他满腹经纶,内敛仁和,将东宫太子治得服服帖帖。
先帝驾崩前给老太监留下药方,让他每月按方抓药做成药丸交给顾长亭,旁的没多说。
老太监心知这药关系重大,不敢怠慢半分。
秦恕登基,行仁政,但宫中的老人日日减少,汉白玉阶一尘不染,血都流在皇宫外头。
“公公进殿吧,顾相体弱,不耐久候。”玉公公出声打断老太监的遥想。
老太监拄着拐杖,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宫阙。
床榻上的云帐已被挽起,老太监行至榻前三尺处落拐叩拜。
顾长亭微微颔首,手指榻旁座椅:“公公坐。”即便病体折损气色,但帝王之师,百官之首的气度仍在。
老太监颤巍巍落座,道:“老奴听闻先生突发重病,太医署焦头烂额也不见好。老奴惶恐,不知先生之病是否与老奴送的药丸有关?”
顾长亭不答反问:“先帝驾崩前可有密语或托付留下?”
老太监来此已抱告知之心,点头说道:“先帝说先生虽有王佐之才,但年纪轻,面如冠玉,眼捎桃花,常在宫内走动不知会带走多少人心。”
“先生澄澈清明,一心施教,不往旁的事上想。可先帝看得明白,说太子看先生的眼神中有扑不灭的火,先生能辅政,也能祸国。先帝几度欲杀先生,是太子舍命硬保下的。”
顾长亭哑然失笑。
老太监见他笑得苍凉,自己也跟着难受:“帝王本无情,苦了先生。”
顾长亭微微摇头:“我感觉解药的气味有所不同,公公可否说说先帝留下几张药方?”
“两张。”老太监本该严守秘密,但这些年顾长亭为国为民做的好事太多,正值盛年墨发中已现银丝,老太监心疼。
先帝已逝,监视的眼线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老太监想着现在说出实情,顾长亭或许还有救。
“先帝说不同时期用不同的药。新皇登基,先生若居高位,用第一张药方。若新皇不立后,用第二张。”
“老奴不敢违逆先帝遗命,但仔细深研过药性,那些药草相辅相成,少一味都不行,老奴只能摘选出烈性猛药,减轻剂量。先生的病情因此加重,老奴万死莫赎。”
顾长亭垂下眼睫,稍作沉吟,说:“公公言重了。忠君之事,何罪之有。宫廷大内波云诡谲,九阶之下的人命运不在自己掌控。我尚庆幸公公一直照拂,换着他人,我早已不在人世。”
老太监见顾长亭虚弱清渺,如苍雪一抔埋在锦被之下触之即化,心疼不已,老泪纵横,不停抹眼。
顾长亭劝慰:“公公不必负疚,有些后果是我该承受的。我现在不方便出宫,要请公公帮个忙。”
老太监止住泪,离开座椅,跪下道:“老奴定不辜负先生所托。”
顾长亭指着秦恕办公的御案:“取纸笔来,我修书一封,你送去宁侯府。”
纸笔奉上,顾长亭费力地坐直身体,骨节清瘦的手执笔,悬空片刻,落笔成书。
殿外长廊转角处,秦恕脸色阴翳立于廊柱下,夜幕微光疏斜,他半身隐于幽暗中,英气与戾气并存。
前朝老太监与顾长亭有何瓜葛?
老太监并非御前近侍,先帝未驾崩前准他离宫养病,这些年独身鳏居,若非今日执意要见顾长亭,秦恕已遗忘此人。
难道先帝有未尽之事托付于他?
秦恕的眼皮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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