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叫她从梦海中惊起。天微微亮，他披着一件青褐大氅走出了云母屏风，待她眼前清明时，只来得及见一角暗色的卷藤纹样。月亮下山了，却未到日出，渐渐有窃语声起。未几，指尖与脚趾的热气也悄悄溜走了。
——她皇皇地直起身，小跑着走出了森幽清寂的隔间。
王喜穿着朴素粗糙的布衣，坐在椅子上。见她怯生生地看过来，打笑道：“主君不去甲板，这丁点小事也把小夫人闹醒了。”
拓拔濂胳膊肘压着纸，手支着头，眼中含着蒙蒙昧昧的凉意。“小莲花”是个娇气又珍贵的物种：喜温、根浅叶薄、不耐寒，偏药性甘寒、解渴祛烦、无汗骨蒸，于他大补。他朝她招了招手，说：“过来。”
她走过去问：“我可以回去吗，我想见何蓂。”
濂身体前倾，拿手中握的那支细羊毫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坐下，睡不着就听着。”
“你把此信带给安南县一个叫赵成磬的掌簿，不用掩藏身份。之后再去见尤橡，顺道把厅中写了字的那份青禾水给他带去。”他把写好的信卷起来，以红绳绑好，递给了王喜。
王喜接过，问：“尤橡若是不要……”
“你便与他说，尤二娘长了王延宁一轮，化成年间，有一个恭肃皇后长英宗十七岁。”
做爷爷的人手一抖，差点没稳住信，唉声道：“主君，这可不能啊。”
“他最敬重簌夫人，便是起义，也不会让王延宁受难。你慌什么？”他绕出桌子，去牵荇之的手，又道：“尽快回来，周劲要去西州，想来徽州还有点余波要起，这一年里，徽州就交给你了。”
王喜一怔，拱手作揖：“是。”
“走吧，寡人送你们一程。”
扈县有一个九连环坞，坞内人家多以打渔为生，船兼客运。王喜不知何时沟通了其中一户人家，他们计划走晗沟，直接到东州境内，再从东州入海洲。
王延宁拿着蓑衣与箬帽，坐在船头，低着头，腿在水上一晃儿一晃儿。间或抬头，便愣住了。于青雾迷蒙中，他看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小檀越，袅袅婷婷地走来，一如许多天前，穗花杉林的青石墀下——
乌黑长发铺散在身后，只露出两个尖尖的白白的耳朵，行走间发丝如裙摆摇晃，洒落一地甘露。再向上，却是琼英如刀，他瞬间不知今夕何夕，汗淋淋地下，急急地低头呢喃：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
“延宁，你在说什么呢？”王喜拍了拍他的小脑勺。
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摇了摇头，走回船舱。王喜木在原地，只好对拓拔濂再拱手：“这孩子，在那慈恩寺养成许多莫名的习惯。”
拓拔濂一边把玩着她水一样光滑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说：“无妨，还小，有大把时间修正。”
王喜点了点头，告辞道：“下吏这就走了。”
“去吧，一路平安。”
一叶孤舟，两介离人。
何荇之不知何故，鼻头微酸。濂低下头，把她微红的鼻尖看了个分明，抱起她去吻额印。他吻的很轻很轻，像是吻了一片枯萎的、干燥的黄叶，一触即止。
回海上宫后，她委实困顿得不行，但又想与宋师说话、又想找何蓂，便二话不说直接在大厅弃置的一把圈椅坐下了。拓拔濂上上下下的看着软成一团缩在椅子中的小莲花，只觉得又可气又可怜：“分取青禾水在辰正，而今天还未亮！”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走。”
豆腐块似的小身架，真要下狠手也是能拖起来……拖起来就散。他思考片刻，安抚说：“先去睡，人来了我再喊你。”
“你会吗？”
拓拔呼出一口气，说：“我也要见宋子京。”
宋子京提前带着何蓂来了，二人便在石栏前。拓拔濂松开由她握紧的手，在她耳边说了这个消息。荇之听完，迷迷瞪瞪地走出门，一把抱住了何蓂，对宋子京喊了一声：“老师。”便游魂似地飘走了。
“我总觉得，你养孩子的方式……不太对。”宋子京回忆着那一小块雪花印，字斟句酌地对摸着门檐的北国主人道。
拓拔濂放下手，摇了摇头，说：“不是孩子。还有事吗？”
“随你了。”宋子京略过这一个话题，转而道：“我此来，是知会你一声，若有可能，不要走桃谷河。上个月，刘勋往里面填了第三批枯骨……”他朝拓拔濂笑了笑：“你把王甄放湖州，是在钓刘勋吗？”
湖州位于合州右上方，桃谷河口便在湖州境内。
拓拔濂并不明说，反而问：“谁说寡人要走合州？”宋子京敛去了笑，他恍然道：“你是借此，逼我出合州？”
“不。”他背过身合了门，低声说：“宋子京，寡人只是想见一见你。同时，让你给傅二爷带一句话：当年周吉，多谢他们一家人的收留了。”
宋子京猛然握紧了栏杆上的花岗石雕花：“尔母婢也？”
拓拔濂回身，拢住了两只手，懒散地说：“寡人自然会去合州，走陆路。宋子京，人都道合州‘元和古都，高宋故里’，寡人也很好奇。这赫赫有名的合州，在你治下是一幅什么样子。”
于此同时，书房隔间内。
何蓂轻轻地回抱荇之，在她耳边道：“小丫，有一件事，我们长话短说。”荇之混混沌沌的脑袋被迫醒了，推开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之前关于自然灵契的说法，主要针对土木系灵者，对于变异元素，适不适用我并不知道。”
荇之一个激灵，问道：“什么意思？”
“我问了沧江，她说制作奴契的人，即宋昙，他本身便是木系。所以我之前的说法没有参考价值。尤丁已逝，现在唯一一个可以询问的只能是金礼的阿娜尔汗。北元的皇帝让我去枞山为秋门引开阿娜尔……我想去试一试。”
荇之心中一阵绞痛，她哑声说：“他为什么让你去？”
为什么？因为她是一个攀附着他人的菟丝花，因为她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一个人，因为她都自顾不暇。
何蓂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小丫，请不要伤心。我可以是飞鸟、是游鱼、是野兽，可以被捕捉、被刺死、被虐杀，但我不能不清不楚地成为你的累赘与负担。我去看一看，如果我明天没有回来……日后，你眼中万山皆是我，我也值了。”
她眨了眨眼睛，逼回了眼泪，别过头，说：“你去吧，去吧。”
六州长吏走后，拓拔濂回了书房。
何蓂听到声响，绕过云母屏，走出了门。看着站在门槛外的拓拔濂，蓝紫色的瞳子像是艳丽的晚霞。她身体前倾，低声说：“我去枞山。”
“可。”
Ψ
枞山，大成寺，大雄宝殿。
普照宝殿的点点烛火下，一座汉白玉滴水观音面容和蔼的凝视着蒲团上的老僧。他呢喃着经纶，敲打木鱼，空气中弥漫着檀木的香气、古籍的灰尘、以及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阿娜尔身着半偏袒式金袈裟从观音后走出，腰间配红绳金铃，耳悬舍利子，一道自胸上端划至肩膀的刀痕让这个高大的女人显得愈发凶狠。
“弘毅，你的檀香并没有用。”
“秋门受它的主人影响太大，老朽的落木香只能针对纯粹的植物系自然灵。而北元的皇帝契了三个，阿娜尔汗大人，这不是老朽可以加决定的。”弘毅合着眼，语气却笃定且果断。
“他契三个？变异元素不能契约，只能控制……”阿娜尔到他身后，低下头，看着弘毅头顶的十二个戒疤，丹凤眼上挑：“大师，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阿娜尔汗大人。”
青罗衣的小精怪走出了滴水观音后，她的手中握着一个舍利手串，吹了一口气，笑吟吟地说：“是我。”
跪坐在弘毅大师也合眼，麻木地说：“是我。”
阿娜尔汗眯了眯眼睛，强悍的灵压瞬间铺陈开来，精怪却仍泰然自若。阿娜尔偏了偏头，自问自答：“我见过你吗？见过的吧，在徽州尚阳县的朱雀大街，你抱住了寿阳。”
蓂点了点头，说：“那是我的主人。”
阿娜尔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笑的肃穆凝重的面孔都明艳生动起来，像是一个走出古窟壁画中的飞天神女：“你不是自然灵，你像是一个家畜。”
“难道不能是情趣吗？”小精怪“哈哈哈”大笑，问阿娜尔：“你看起来非常的痛恶奴契，为什么？”
阿娜尔一把提溜起弘毅大师，便丢出了门，掀起袈裟便坐在了蒲团上：“你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
“以……一个姐妹的身份？”
阿娜尔说：“那听我的，现在走。”
“不，变异灵者只能控制，不能契约，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明白。”
阿娜尔看着她盈盈的眼睛，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正好。我有话让你带给寿阳。”
“元素变异不可逆，且没有绝对成功性。之藻活着，是因为我给他用了混珠……但在他身上没有成功，他至今仍在昏迷，你劝她轻易不要使用青禾水，我怀疑何氏一族都不能适应变异反应。变异灵者已知有冰系、光系、与雷系，分别继承的是水木金，能力也是加以继承与延伸的，让寿阳自己领悟。”
小精怪像模像样地走上前，朝她鞠了一躬，道：“好嘞。”飞一般的从她身边溜走了。
这小自然灵活泼极了，与她的主人是一个天一个地，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竟也能凑成一对儿。阿娜尔兀自腹诽道，下意识的去摸铃铛，忽地摸了个空，心中訇然。
低头一看，竟只一个突突的红绳子飘着，铃铛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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