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深秋的夜晚有些凉。
岑闲脸颊倚着手背,红木桌上的烛火噼啪,被从半开窗棱那透进来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不时就是一个大晃荡。
岑闲恍若未觉,明灭动荡的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闭着眼,呼吸平和,一副睡着的样子。
他另一只手夹着一颗白子,还没落到红木桌上的棋盘上。
棋盘上是一桌混乱的棋局,像是随意乱摆的,白子与黑子混乱地放在一起,寻不出规律来。
此时已经是子时三刻,朔望还是没来。
小六手上拿着一袭披风,悄无声息的进了门,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不会引起岑闲的注意,却还是在踏进门的时候就见岑闲睁开了眼睛。
“几时了?”
岑闲的声音沙哑,捎带着烛火的温热滚进小六的耳朵里。
“子时三刻,”小六如实答道,脸上没有今日早晨见朔望时的盈盈笑意,反倒带着一些担忧,“主子,他怕是不来了。”
说完将披风披在了岑闲的身上。
岑闲身子平日不错,但每逢月末就不太好,小六担心他等人时吹了风,去寻了件披风给他罩着,披好后就起身想去关窗。
岑闲冷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旁人不大能理解的笃定:“他会来的。”
他话音才落下,小六的窗也才关好,那窗棱又忽然被人掀起,一个身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从窗绮处翻了进来!小六神色一凛,腰间长剑瞬间被抽了出来,直指那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轻轻巧巧后退几步,右手手腕翻转至身前,两根手指夹住了那锋利的剑尖,制住了这把雷霆万钧之间袭来想取他性命的长剑,然后伸出左手利索地扯下了脸上蒙着的黑布。
“是我,”那黑衣人黑布下是一张约摸二十一二的弱冠少年的面庞,一双桃花眼亮得像秋夜里的清潭,正是朔望,他的声音里是一股调笑味,“指挥使也不管管自己家下属么!”
小六愣了一下,接着听见岑闲平静地说:“他打不过你。”
岑闲将棋子随意摆在棋盘上,“你也不会伤他,既然如此,我管不管又有何妨。”
小六闻言将剑一收,笑着对朔望行礼,“承让了。”
朔望随手扶了小六一把,“过奖。”
随后他一撩那夜行衣,大马金刀地坐下了,摇曳的烛火下,他窥见岑闲如白玉般的脖颈,修长如鹤般的漂亮。
朔望见过各色美人,他住在江南,那里的青楼美人如云,有男有女,却没有谁抵得上岑闲的半分颜色。他想起大魏如今传来传去的说法,说当今权倾朝野,掌有辅政之责的指挥使是夜夜用童子童女的血来沐浴,才生得这般震慑人心。
然而朔望也没忘记这个看着漂亮脆弱的人可是一根绳子上来就把他这个索命门排行第一的杀手捆回锦衣卫了。
若是让他和岑闲打,他可不一定能讨得着好。
“指挥使的事情是什么,”朔望一双笑眼认真地看着岑闲,等着岑闲吩咐。
他微微俯着身子,这红木桌不大,他这一动作便离岑闲极近了,鼻尖又萦绕起岑闲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苦香。
很快,他耳旁就响起了岑闲的声音。
“帮我劫一个人——叶尚书的独女叶迢。”
朔望脸色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前些日子,兵部尚书叶文章贪腐之事被发现,除此之外,他还借用兵道贩运私盐。此事被景王一派查出,天子下旨斩叶文章,又发配叶家男丁为奴,女丁充为军妓。
只不过当今天子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痴愚孩子,才十三岁,这旨意到底是谁下的,倒还有待商榷。
此事让朝野一阵动荡。
只是据朔望所知,这叶尚书和岑闲并无什么交往,居然还会以重金去找人救叶尚书之女叶迢?
朔望手中不自觉把玩着几颗棋子,闻言笑说,“锦衣卫想救人应该不难。”
“是不难,但此事牵扯朝堂,锦衣卫不便动手,”岑闲一字一顿道。
“江湖人动手合适,”岑闲伸手将棋盘打乱,将棋子一颗一颗装进棋盅里面,“还请公子见谅。”
“若公子不愿,我自会再寻能士。”
岑闲嗓音冷,这两声公子叫得倒是十分缱绻,挠人耳根子似的纠缠萦绕。
许久未被人叫作“公子”的朔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和声音叫得一个激灵,手上的棋子掉了一颗。
他耳根被这声音勾得有些许的痒。
未等朔望伸手,小六已经躬身将那棋子捡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朔望掐了掐耳垂,略微有些不自在,桃花眼倒映着火光,明明灭灭地,辨不清情绪,他将那棋子捡起来放进棋盅里,不走心地夸赞道,“指挥使这下属,倒是心细如发。”
岑闲嘴角噙着笑,漂亮的眼睛看着朔望,没有开口说话。小六跪在他们旁边侍奉,闻言说,“有指挥使这样好的主子,不论在这的是谁,都会心细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草民自然舍不得两万两白银。”朔望如是说,也摆明了自己愿意去劫的意思,他抬眼看向岑闲,猝不及防撞进岑闲那墨黑色的眼眸里。
彼时烛影摇晃,岑闲的神情被火光晕染得没有白日那般寡淡而不近人情,朔望甚至产生了那眼神十分温柔的错觉。
这错觉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了留存于记忆中的一个人影。
那人大概比他高半个头,脸上是错综复杂,让人望之便觉可怖丑陋的红痕,只是那双眼睛是墨黑的,看谁都十分的温柔。
朔望听见对面的岑闲咳嗽了一声。
朔望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红木桌,“那指挥使准备何时劫,那叶家小姐又到底长什么样,”朔望将棋子尽数放入棋盅,“望指挥使告知,我好早做准备。”
“再过三日,官兵就会押人出城,待出了上京,行至上京城外五十里,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在那里动手。”
语罢,岑闲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食指轻点着桌面,好半晌儿问,“你有同伴么?”
朔望轻笑一声,“那倒是没有。”他不欲将索命门的其他人扯入这朝堂纷争里面。毕竟这些朝堂人,一个塞一个心眼多,这浑水还是人越少越好。
岑闲沉默一会儿,“既如此,那你明日来来我府上一趟,我带你见见那叶家小姐。”
朔望应了声好,随后抱拳对着岑闲说,“那草民告辞了。”
话刚说完,那窗棱就被掀起来了,朔望不知何时已经掠到了窗台处,一阵冷风随着他跃出窗台吹来进来,紧接着袖袍翻飞,一眨眼就没了影,只余一抹夜色从窗那里透进来。
小六将窗关好,伺候岑闲睡下后将那烛火一挑,房内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这夜岑闲睡得并不好。
睡不好对岑闲来说是常事,又正好碰上了深秋,这雨一下,热气就被带走了。锦衣卫这边的住处不比府邸那边,被衾冷得像块寒铁,这冷气勾起了他的旧伤,骨头缝里都冒着森冷的疼,像是要冻得裂开似的,不论怎么辗转反侧就是睡得不安生。
他又睡又醒,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心思重,这夜他久违地梦到了许多少年时的事情,那亭子外面高飞的风筝被孩子们扯着线,顺着风越放越高,亭子里他正和人下棋,棋局还未下完,对面的少年已经困了,约他明日再下。
梦中他看着那盘棋,又抬头看见少年安静的睡颜,有些难过地想,没有明日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岑闲起了个大早,胡乱吃了点后厨熬的粥,再喝了药便去上朝。
神武大街上全是进宫上朝的马车。
街道上已经隐隐约约热闹起来了,马车轧过青石路板,昨日还未干的秋雨被踩得飞溅起来。
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按品级位次站好,岑闲一身绛红色的官服,同丞相陈相于和景王魏琛站在一起。
绛红色的官服衬得他苍白的肤色红润了一些,只是因为近日旧疾复发,昨日又没睡好,他脸上仍旧有病色,眼底有十分明显的青黑。
景王魏琛站在他的左侧。此时皇帝还没到,魏琛偏过头来看向岑闲,不怀好意道,“指挥使身子不算太好,前几日又受刺,这气色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了,该告几天病假好生歇息一番才是。”
岑闲静静转过头,波澜不惊的瞳眸看了魏琛一眼,平静道,“劳殿下挂心,只是金銮殿上,天子阶下,还望殿下知礼。”
文武百官在朝堂上,皇帝没来之前都是鸦雀无声,这也是大魏上朝的礼节之一。
魏琛的脸色不太好,将头偏开,不再望岑闲一眼。
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的大臣们也悄悄往他们这边看,见是锦衣卫指挥使岑闲和景王魏琛在来往,顿时大气也不敢出,默默为双方都捏了一把冷汗。
有大臣不禁想,好在岑闲作为指挥使位高权重,景王动不了他,不然以他这般的容貌,怕是早就被景王给掳入王府当脔宠了。
景王那折腾人的功夫,竖着进去,怕是要横着出来了。
而景王噤声后不过半晌儿,皇帝便过来了。
大魏圣上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还天生痴傻,不通人情世故,太傅尽心尽力教了几年,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太后领着他在龙座上做好,自个就坐到了龙椅后面的帘子后面听政。
文武百官乌压压跪了一片,三呼万岁之后又三呼千岁。
行过礼之后,大臣们便开始上奏,近来大魏除了叶尚书一案以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只是兵部这边的新尚书还没什么着落。
众臣各执意见讨论了一番,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小皇帝稚子神情,正坐在龙椅上玩着自己的冕毓。眼见这一幕的礼部尚书一口老血梗在喉间,感觉自己快被噎死。
躲在帘子后面的太后忧心忡忡,“陛下,在上朝呢。”
小皇帝闻言乖乖将自己的手放下来,他往阶下一看,一眼就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岑闲。
他歪头朝太后说,“母后,岑大人他是不是生病了。”
岑闲进宫频繁,小皇帝认得他,还会尊敬地称他一句岑大人。
太后神色不太自然,目光看往岑闲,斟酌片刻问,“岑卿身子可还好。”
岑闲还未答话,魏琛先行一步,躬身行礼道,“回陛下、太后娘娘的话,岑大人前两天受刺,这两天天气又冷,怕是勾起了旧伤,故而脸色不是很好。”他歪头看向岑闲,英俊的面容上是毒蛇吐信般不可捉摸的危险神情,“本王说得对吗?岑大人?”
岑闲不置可否,一身官服被他穿出了凌霜傲雪的恣意,他偏头看了一眼不怀好意的魏琛,顺着他的意思对着上头的小皇帝和太后说,“景王所言不差。”
这下文武百官都齐刷刷朝着他们看过去,连不动如山的陈相于都分给了这二位一个眼神。
这二位可是出了名的不对付,不过今日岑闲竟没有出言反驳魏琛,怪哉!
小皇帝稳了稳自己的冕毓,一脸天真烂漫,“岑大人病了,不如就到上面来和朕坐吧~”
这下众臣的脸色包括岑闲的都变了。
太后急急忙忙出声,“陛下!”
小皇帝委屈地看着帘子后面的太后,“可是岑大人都病了,站着会累的!”
魏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岑闲,后者脸上仍然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他跪下来请罪,“臣不敢。”
三个大字晃荡在金銮殿,百官鸦雀无声。
不敢?
岑闲可是敢把剑指向先帝脑袋的主儿,会不敢坐那龙椅么?
总之这话阶下百官是没人信的。
太后娘娘用手帕擦了擦自己额角上沁出的汗,出声说,“岑卿既然病了,不如便告几日假吧,在府中好好歇歇,养养精神气,等病好了再来上朝。”
话一出口,她又惊觉不对,这一番说出去,怕是会让人多加揣测一番,又让岑闲不快——这话看似是关照,可细细一品味,这话里话外的不是明摆的对他不满么。太后急得又下了汗,正准备再说几句话转圜一二,便听见岑闲说,“臣谢太后隆恩,明日起便告假养病。”
正准备在岑闲一番大道理说自己没事能继续上朝后阴阳怪气一番的魏琛愣了愣,随后眉头一皱。
岑闲今日怎么回事儿,又在打什么算盘,先前他病重难起的时候都还要硬撑上朝,如今不过像是染了风寒,竟要告假了?!
另一边的陈相于也是同样的想法,二人隔着岑闲对视一眼,又移开了眼睛。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们二人虽斗得水火不容,但在岑闲这人是个老狐狸,绝不可信这点上倒是共识。
太后左右望望,见没人出声了,犹犹豫豫道了声“平身”,众人眼中的老狐狸施施然站起身,绛红色的官服一丝不苟地垂在他身上。
只有小皇帝开心,对着岑闲笑得傻乎乎的,“岑大人要好好养病呀!”
岑闲对着皇帝一笑,躬身行礼,“臣谨遵陛下旨意。”
一场朝会上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上完,百官们在太监一声高亢的“退朝——”声中三三两两下了金銮殿。
殿外三千台阶被从云层里面探出来的日头镀了层金光,岑闲刚下几步阶梯,魏琛就跟游魂似的绕到了他的周围,压低声音道,“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岑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殿下说臣病了么,臣不过顺着殿下的意思,讨几天清闲罢了。”
魏琛舌尖抵着后槽牙,有些不快,岑闲说的也是事实。
他一甩袖,匆匆从岑闲身边离开了。
岑闲捏了捏睛明穴,正欲下台阶,身后忽然响起少年清脆的声音,“岑大人!”
他一回头,见身穿龙袍的小皇帝朝他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件披风,后头的宫女太监追不上他,大声喊道,“陛下!您慢点!”再往后,太后正站在廊下,急得直跺脚。
小皇帝在他面前站定,头上的冕毓晃个不停,岑闲眉头皱得死紧,伸手稳住那冕毓,然后才依着礼数向小皇帝行礼,小皇帝却顺着他躬身的姿势将那披风挂在他身上。
还未来得及走远的大臣们都是脸色一变。
虽说岑闲有辅政之责,陛下也向来同岑闲亲近,可长此以往,终归不妙。
岑闲也被小皇帝的举动惊了一下,低声警告说,“陛下!”
小皇帝一点没听懂,只是自顾自将披风带子系好,而后退开。像四五岁的孩童一般勾住了岑闲的小拇指,“岑大人说话算话,好好养病。”
做完这一切,他又疯跑着离开了,一群宫女太监哗啦啦跟着他也跑远了。
礼部尚书摇摇头,气得七窍生烟,嘴里咕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而后在对上岑闲的目光之后重重哼了一声,也是拂袖而去。
岑闲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下了台阶,往朱雀门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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