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闲昏了快两日,汤药流水一般灌下去,竟也保住了性命。索命门的医师啧啧称奇,拽着江浸月要和他探讨医术,江浸月推脱不过,只得到:“也不是我的功劳。”
他叹口气,指指床上那呼吸已经逐渐平稳的人,对着索命门的医师说:“是他自个的心气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岑闲向来这样,好似只要不是一击必杀,只要留他半口气,他总能把阎罗王的生死簿给改了,从地府逃回人间来。
总而言之,就是命硬。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信念,支撑着他一定要醒过来。
两日内,除却索命门医师外还有几人来探望岑闲,一是索命门那几位同朔望交好的,来看朔望的时候顺带着瞄那么两眼,还有就是孟商和叶迢也来看过几次。
每次来,都能见到朔望跪在塌边,像个木偶人,任谁劝也不肯走。
只有江浸月过来给岑闲诊脉,说破嘴皮子要他去休息,甚至搬出岑闲来说事,他才不情不愿走到一边的藤椅上,扯张薄毯盖好蜷在上面休息。
此刻江浸月捡了旁边乌漆嘛黑的火炭扔进猩红的炭盆里面,又起身开了点窗子让气透进来。
待经过朔望身边,他还忍不住拿着手上握着的火钳子在朔望栖身的藤椅上戳了戳,在透心凉的冬日里火冒三丈道:“祖宗!你能不能去隔壁房扯张厚毯子盖着!”
才几天,江浸月口中不好伺候的祖宗就从岑闲换成了朔望。
毕竟岑闲睡着人事不省,江浸月就是想骂也找不着地下口。
朔望被敲了几下,没动,声音还哑,轻声说:“这里不是有火吗?”
这声音哑得让江浸月觉得这人快起高热了,他拨弄了下炭盆里面的火,苦口婆心道:“外面都下雪了……冷着呢!你穿的那么少,被子也不盖厚的,迟早要生病。”
朔望抿了抿嘴,还是没没动,江浸月把火钳子放在一边,拿着小火炉煮起茶来,嘀嘀咕咕说:“你生病了把病气渡给床上睡着的那病秧子怎么办?”
这两天江浸月算是看出来了,朔望是真真在乎上岑闲了,于是乎干脆搬出岑闲这尊大佛来压着朔望。
朔望听完江浸月的话,总算是听进去了,鞋也没穿就跑出去了,江浸月眼见他赤着脚跑出去,一口茶呛在喉咙,还没咳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朔望抱着一床厚被子回来,把那被子摊在藤椅上。
江浸月又咽了口茶,把喉咙火辣辣的感觉压下去,问:“当日你看了那棋谱就跑出去……你从前和他认识?”
朔望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面,被面鼓起一个小包。
“认识,”朔望的声音隔着棉被传过来,“他是我的故交。”
江浸月挑起眉:“故交?那你怎么没认出他,他这张脸该叫人过目不忘才是。”
的确,岑闲现在容貌极盛,是见之难忘的程度,不然也不会有突厥王求亲,先帝养他做脔宠的传闻了。与朔望十数年前刚认识岑闲时天差地别,与他们分开之时亦是没有相似之处,除了那一双墨色的眼睛。
但江浸月那句轻飘飘的“那你怎么没认出他”却叫朔望难堪,愧疚的心情卷上肺腑,堵着他的呼吸,让他喘不过气来。
岑闲能一眼认出他,他却没有认出岑闲,甚至几度说出了伤人心的话。
朔望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我认识他的时候,”朔望的声音抖了抖,“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我……我不该不认出他来。”
江浸月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下:“你是他少时旧识,青梅竹马,对吗?”
朔望死气沉沉地转过脸:“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江浸月笑眯眯说,“我和他相识近十年,他的过往我虽不是一清二楚,但也略知一二。”
江浸月拾起火钳子拨弄了一下炭火,慢条斯理说:“他同我说过他有一个救命恩人,少时相识,同塌抵足而眠五六年,只是后来阴差阳错分开了。”
阴差阳错?
朔望在心中嚼了几下这几个字,越嚼越觉出苦味,喉咙里面一股子难耐的血腥气。
明明是他费尽力气给自己争了条命来。
不然哪有现在的朔望。
早该死在十年前了。
他停下了话头,江浸月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了,专心致志烹茶去。
朔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天气确实冷了很多,即便他依着江浸月的意思将自己裹得那么严实,还是觉得全身上下通体冰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南湿气重,他觉得这被褥皱巴巴的,冷得像刚化开的冰。
朔望闭上眼,想起刚才往岑闲的被褥里面塞了几个汤婆子,江浸月又在塌边放着炭火,岑闲那应该是干燥暖和的。
这样想着,他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又倏然睁开了眼睛。
还是不放心。
他掀开被子从藤椅上面起来。江浸月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见朔望又从藤椅上下来,抬起眼看他:“你起来干什么,嫌被窝里面不够冷?”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朔望伸手往岑闲被子底下一探。
被褥底下如朔望所愿,干燥温暖。
探完他一言不发回去,又把自己裹进那冰冷的棉被里面去了。
江浸月呆若木鸡地看着朔望的举动:“…………”
这是在干什么?江浸月看不懂,但江浸月大为震撼。
他咽了口茶,眼神在塌上和藤椅两边转了转,最后幽幽叹口气,也不说话了。
房内只剩炭火燃着时细碎的火焰噼啪声。
寒冬腊月,孤灯残影,江浸月坐了半宿,朔望就把他换了。
他一人在岑闲塌前坐到天色将明。
远处熹微天光升起来,破晓时的晨光掠过院内堆着冰雪的枝头,照在窗棱上,透过窗纸照进卧房内。
岑闲被这天光刺了刺。这抹光从幽深的黑暗里面照进来,惹得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紧接着一双手就扣住他的指节,那手掌心温热,暖源似的,紧紧握着他枯瘦的指节。
此刻岑闲还看不见,不知道这个握着他手的到底是谁。
不过一会儿,他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响声,江浸月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松手,我要给他诊脉……”
那双手愣了会儿,随即乖乖松开了,粗粝温暖的指腹留恋地在他手上划了一下。
暖源骤离,岑闲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他反手就抓住其中一只手,强硬霸道地扣在了塌上。
动作之连贯迅速十分有锦衣卫说一不二的味道。
两只交叠的手一个颜色深些,一个颜色浅些,显得有些不合,动作却很诚实,力气下得挺大,看起来分不开的样子。
江浸月眼见此景,“嘶”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岑闲那只作乱的手。
岑闲什么时候会了这种登徒子的行径!
另一边朔望耳尖红了小半块,咳嗽一声,手没抽出来,低声对江浸月说:“对不住,是我的错。”
江浸月在心中问候了一遍这两个人的十八代祖宗,探出手指去给岑闲诊脉。
脉象稍微有些弱,但胜在平和,岑闲这人在鬼门关晃荡一圈,又平平安安回来了。
还真是命大。
只是断了的筋骨还是需要静养,江浸月收回手,一边写药方子,一边对朔望说:“你们这边有活好的木匠么?到时候给他打个轮椅,这一个月就别让他下地了。”
岑闲此刻终于出了声,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也慢吞吞睁开,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一说话就掉铁屑:“你管这么…………”
他说给江浸月听的后半句话在看见塌边默默坐着的朔望,还有自己扣着朔望的那一只手就立刻偃旗息鼓,囫囵一嚼就咽进了肚子里面。
岑闲沉默了一下,昏迷前的记忆回了笼,他有些心虚地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这些举动换来的是朔望的一句:“你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水。”
江浸月收拾收拾东西,打了个哈哈,无视岑闲对他使的眼色,善解人意道:“我去煎药,朔望,你看着他吧。”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闲:“…………”
他被折返回来的朔望喂了口水,不由得想起之前生病时朔望给他倒茶,翻窗户走了又跑回来的事。
水被一点一点吞进去,周围寂静,只有岑闲吞咽的声音。喝完之后,二人相对无言,都没有说话。
“望……岑闲,”朔望将茶杯放下,喉结滚了滚,手摸到岑闲手上的疤,“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岑闲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语气温和中带着无奈,只说,“我过得很好。”
他这话轻飘飘的,堵人话头罢了。
然而朔望不依不饶,手点在他肩胛骨处的伤:“什么样的好能让你满身都是伤?”
他放低姿态,几乎可以说是在哀求:“你不要搪塞我。”
“也不要骗我。”
“人生在世,”朔望的额头蹭着岑闲的掌心,“除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家人了。”
“岑闲,你就当可怜我吧。”
岑闲的目光在朔望身上转一圈,轻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要和朔望说的话:“阿朔,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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