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屿一路牵着景十三,离开了这方负重压缠之地。
凌绝的压迫气场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周围无人的时候,姜屿似反应过来,长睫轻动,小心松开景十三的手。
他低垂着眼,向景十三赔罪:“对不住小景,方才是我逾矩了。”
疏风长陌上,两人身影形和,寥寥间衣摆吹拂,好似瀚海之上的微小细波,几乎让人忽去。
回顾方才种种,他做得确实不妥当。
自己本不应抛头露面,在景十三还未与人争定下道理时,挡在妻主的面前,以悍夫的姿态怒斥众人。
更不该擅自做决定,当所有人的面,不由分说将景十三带走,说他二人再不待在村中。
一味逞能为之,唯得三两懊恼。
此世不由男子担魄立威,姜屿一番强势无礼,只顾自己纵性,却与景十三的本意背道而驰。
她想留在村中,守着阿娘阿爹埋骨处,就此终老的,却反让他弄巧成拙。
姜屿方才凌绝的姿态,好似沾了贵仕高门的公子陋习,不可一世,又骄纵傲慢。
他在惶惶害怕,不知道景十三会如何想他。
说他原形毕露,抑或本性如此
然而,正如低下岩溶伏荡暗涌,他见景十三受委屈,心间火苗喷延,难有平日的冷静温良,恐怕再来一回,他的所作所为并不会改。
诸多心绪埋覆,姜屿深深无力,退回在景十三身侧,神色低谨,不敢再放肆。
空野两道,半人高的杂草摇曳。
景十三突而笑出了声。
她克制地抿着唇瓣,慢步行走在道上,任徐风扫拂额间碎发。半掩的轮廓,轻和而秀致,好似远山疏远容淡,松缓自在,不惹丝毫沉重。
“你”姜屿抬眼看着景十三,愣怔不解,“在笑什么。”
随性的少女迎着疏风,主动又将姜屿的手牵住,带他一同往家中走去。好像方才与村中人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狭长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一道插曲。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景十三垂下长睫,思索了会,低声慢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与你初见的时候。”
她与姜屿在长桃镇酒肆上房第一回相见,她是受人追赶的落魄杀手,姜屿是冷香环身,矜贵雅致的贵门公子。
他受景十三胁迫,不满自己被她近身困束,险些动手杀了她。
招式狠戾干脆,不留余地。
景十三一直都知道,姜屿从不是在她面前表现出的那般无害和低顺,她留着一方清醒,也从未将姜屿钉束在他为自己有意展露的温柔恭贤中。
非真非假,其实她都看在眼中。
姜屿显然也记起两人初遇的细事,日光盛烈,他的面色忽而一紧,忙出声说:“那时我不知道是你,若我早些看见那道梨花印记,必定任你,任你绝不会——”
说到后面,他戛然无声,低眸藏下一抹自厌,忽而恼起自己那时的冲动。
即便后来敛下了性子,故作温善顺从,然覆水难收,景十三早已看穿他的心狠手辣。
姜屿与贵门公子并无区别,高高在上,视无关旁人,如轻易可除的草芥。
再经这样一遭变故,他在景十三面前,已没了任何遮掩的必要,好似十恶不赦的罪犯,临行刑场,等待她最终的定判。
景十三没有细究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外头热暑难消,她见姜屿不说话,自己笑意未消,偏头说道:“小屿,我带你去见我阿娘阿爹吧。”
他二人转而绕路,去到半山上的两座坟茔前。
景十三心中记挂双亲,这份长久的思念,只化作默然无声的倚力,让她愈渐专心于当下真切可感的日子,少有悲郁凄切。
她也并不常来山上看望阿娘阿爹。
这次如上回一样潦草,心血来潮地赶来,景十三什么祭品也没带,照旧清理过坟上的荒草,随意地跪在碑前,目色温淡平静。
“阿娘,阿爹,我带着夫郎来看你们了。”她的嗓音柔缓,响在半山的轻风中,松适又满足。
姜屿心中紧张,捧着半途折来的几支野花束,毕恭毕敬地奉在坟前,而后跪在景十三身侧。
他试着觑向身旁的少女,得她点头默许,这才虔诚出声:“阿娘,阿爹。”
参天高树笼着阴凉,日光层层,如雾般泻落,枝干的蝉声来回空鸣,此起彼伏。
“本应在婚前早些将小屿带过来,只因那时心性不定,诸事匆忙不料等了几遭,竟耽搁这么久。”景十三笑了笑,神色不知不觉间已舒展太多,也不似上回闷涩寡言。
她对于生死相隔,一向没什么沉重的情绪,像是远归的女儿,在双亲膝下闲话家常:“小屿很好,哪处都好,能娶到他是我这些年少有的幸事,你们这回见到他,定也会喜欢的。”
姜屿耳尖一红,顺着景十三的话,应声点头道:“时过许久,才来敬上阿娘阿爹,请二位见谅。”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嗓音如划过圆玉,柔缓又谨和:“你们放心,我会一直照顾小景,终此一世,都会替你们都守着她。”
景十三五岁之前,得到了阿娘无微不至的陪伴,往后枯乏的杀砺岁月,哪怕她一人踽踽,也一直留存着幼时母亲给予的温情。
她的小半生,幸有双亲的爱护。
姜屿当此谨刻此言,代替阿爹阿娘伴在她身侧,不计春秋年数。
景十三没什么过多的动容,眼中噙着笑意,待一阵长风拂过半山的枝叶,娑声落罢,她干脆地起身,向他伸出手:“好了,本只是想让阿娘阿爹安心,哪需让你多许诺。”
“她们要当真了。”最后这句,景十三半是打趣,却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
姜屿怔怔然,把手搭过去,顺势站了起来,他沉静了一会,抿着唇解释:“姜屿无缘侍奉她们,已是缺憾,出言让他们放心小景,也算是身为夫郎,应尽的职责。”
他在这些事情上的执拗,远超景十三想象,固守礼数,完美得叫人挑剔不出缺陷。
景十三没有松开姜屿,摇了摇头,看着他无奈笑道:“见也见了,走罢,我们回去。”
她不再多话,只是着眼脚下,牵住姜屿的手赶路回去。
姜屿垂靡失落,一路忐忑不安,随景十三进了院中。
她推开篱笆院门,自然而然地放开姜屿的手,任其留在身后。俯身摸了一下凑上来的鸡崽子,景十三长步不回头地走进屋中。
姜屿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底,追身上去,继续先前未完的话:“对村民说的那些话,小景就当我是混言。”
他有意讨好景十三,总该自己先作退让:“姜屿没有半分越俎代庖,不把妻主放在眼中的意思。”
他的说辞算不得什么,家中一切由景十三作主,悉随她的想法来。若她不高兴姜屿与村民闹得僵峙,他向村民一一登门,行礼悔言,都是不要紧的。
景十三蹲身忙碌,进屋便翻找着柜子里的物事,没有立时理会姜屿。
姜屿越发无措,立身在门畔,身姿清雅又端正,好似盈着外头光芒的高兰。
他垂落的长睫不住颤动,下定了心思,走上前去:“你莫在意”
景十三回身,便与冷香扑鼻,她抬眼一愣,不明所以地望向姜屿,不知道一向泰然从容的贵公子,怎跟随在自己身后,如幼犬彷徨,无端沮丧起来。
她对外事豁朗,村人的接纳,于她而言本就是一道意外之喜,有则锦上添花,心中宽慰,没有也无关要紧,至差不过是回归以前的独来独往。
景十三闭掩又谨慎,从头到尾都将期待压掩在瓮罐中,没有大开大合地当真过。
是以重新失去,也算不上失落惆怅。
她两世不拘教化,想来想去,也只以为姜屿是心疼自己被村人指责,重刻了荒唐的孤煞身份,理解不到姜屿当下恪守夫德的纠拧。
坚定道途不自轻贱,旁人的恶言对她而言,向来如浮潮飘过,无关痛痒。
只是她的个中心境,只能自己领会,很难用只言片语说得明白。
景十三不知怎么向姜屿解释,自己并不在意村人如何看待。好像再多赘言,都是浑头少女的故作逞强。
千思万虑道不尽,皆在心头明灭中。
好在她当下心情尚好。
景十三自顾翻出一块布囊,迈出几步,将其行云流水地铺在床榻上,忙着收拾起家中细软。
她见姜屿顿在身侧,轻笑了一声,理所当然地问他:“不是要离开此处吗,怎还不归置行李。”
姜屿乍然抬眸,神色怔然,喃喃反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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