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婆记不得上次离开西水村是多少年前了。
像是蚕虫图安逸,裹在茧中装聋作哑,最终任积液腐蚀,就此在不见天日中化为枯朽。
她在西水村过得太惬意了,以至所见的世面浅薄,随心所欲,狭隘得不知道给人留些许情面。
这一回,好似围着石磨打转的驴子终于挣开绳索,她迈出与以往不同的第一步。
赶着天色未亮,刘婆婆听闻旁人要去长桃镇,她紧追上去,让人顺道载了自己一程。
来到姜宅,望见古色庭榭,精致院阁,入眼都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贵气,她穷尽毕生的思象,也妄想不出当前的这副绝妙景致。
村中有山有水,刘婆婆眼界所看到的,也只是田间的葱郁庄稼,以及眼前管饱的馕馍。她这才知道,自己与景十三的夫郎,堪为天壤之别。
景十三娶了人家,不知珍惜享福,反倒带姜屿在村子里待着,与她们争逐锱铢。刘婆婆撇了撇嘴,怨羡之色从浑眸中一闪而过,很快又压抑下去。
两人不能相提并论时,她反倒不像西水村那样刻薄和蛮横,秉着颤颤巍巍的心态,只敢做低伏小。
同行的村民入院便与她分散,她一人在偏屋,空荡回寂,细数着时辰,似过去了很久。
门扉紧闭,也没有人进屋说道什么。
刘婆婆一路劳顿,早已饥肠辘辘,她自认舔着脸上门求药,总归要吃些羞辱和苦头的。先时还能劝慰自己忍一时便过去了,然多年衣食不愁,她早已习惯安顺,五脏受不住挨饿的痛苦。
她盯着小案上陈置的糕点茶壶,咽了口水,自窗柩又往外探了探,忍不住半佝着身子,一步步往小案挪去。
壶中茶水已空,她倒不出一点半滴,好在糕点虽凉下,也还能裹腹。
刘婆婆趁没人看见,双手并用,攥着两块糕点往嘴里塞去,一时吃得太快,又重重咳嗽几声,呛得眼泪都快出来。她见自己口中呛出的脏污落在碟盘,心下一慌,忙又伸手去遮掩。
乡道小路多有泥尘,一路过来风尘仆仆,她手上也满是灰浊,手忙脚乱间,又将盘中遗留的糕点弄得脏污不堪。
彘豕轻蠕动,却添一身狼狈。
姜屿便在这时推门而入,明光斜落地板,一身轻渺贵绝。
他目光好似淡扫了刘婆婆一眼,并没有什么波澜,身后的奴仆看着眼前的景象,毫不避讳地闷声一笑,眸中尽是轻慢与嫌恶。
杀人诛心者,不止利刃而已。
哪怕身在与世隔绝的西水村,刘婆婆也心高气傲,整日盘发衣着体面,以作讲究。今日来过姜宅,眼见不同凡响的富贵,她心中更添复杂,幽晦难言。
本就上了年纪,却被姜屿府中年纪轻轻的下人暗讽,刘婆婆羞得脸扉通红,尽力将奴仆方才的那声笑抛诸脑后。
“姜,姜公子。”她伏在地上,瓮声开口。
冷香轻傲,施然盈浮去,姜屿自她身畔走过,入座正堂高位:“原是刘婆婆,我卑为男子,又是晚辈,何须您多礼。”
他话语很轻,如夜泉淌过,旁人很难自其中辨出喜怒。
刘婆婆心有犹疑,却不敢起身,埋得头也未抬:“哪里的话,我只是乡野村妇,与您身份不同,如何行礼都是应当的。”
屋中久闭生燥,好在方才门扉敞开,微风回动,带过些许沁凉。光色照入其中,映在竹帘与地上,灼灼漫漫,叫人睁不开眼。
一室空静,时辰便显得愈长。
既然是有求于人,姜屿没再说话,刘婆婆不便擅自站起,她脸色臊得难堪,心中如擂鼓阵阵,一下一下数着半晌过去。
奴仆上前,替姜屿斟了杯茶水,高居上位的贵公子拂盖轻抿,悠闲如度浮生。
“此回过来,我是特地向您和景侄女赔罪”刘婆婆今日滴水未进,嗅得茶香愈发口渴,“都是我的不对,口无遮拦,欺凌同村,让景侄女受了莫大的委屈。”
既已迈出这步,虚守脸面,又有什么用。她闭了闭眼,颤着声:“您与景侄女,要怎么撒气,我都不会反抗,但请你们解气就是。”
顶刀刮血,撅杖打骂,至多也就这样了。
她知村外还有律法一说,杀须人得偿命,另有刑克牢狱,流放之苦。昔日的不快,便让其如夜雨洗淋般,早早过去罢。姜屿与景十三尚有家底,岂会真的为一时气恼,把自己也赔进去。
刘婆婆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又犹豫生怯,不知眼下几时。
过了好半晌,姜屿轻轻缓缓搁下茶盏:“好,我知道了。”
他眼睫不抬,举止疏淡,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易芙,送客吧。”
刘婆婆怔然抬头:“啊——”
好似艰难结出的种种自我劝解,在姜屿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时,戛然而止。刘婆婆见奴仆过来,不及多想,忙不迭躲了几下:“等等,莫着急,等等!”
她望着姜屿,如见神秀乞祈:“您莫急着走——”
姜屿瞥过一眼:“还有何事?”
穿堂的夏风时有时无,日光烈盛时,屋中也闷滞得很,汗水不自觉流淌。
刘婆婆唤住了他,在盈光燥郁的屋舍,她偏又倔守着自己最后那份不甘为人羞辱的颜面,欲言又止,期冀姜屿的意会。
姜屿只是笑笑:“您真有意思,大清早赶来赔罪,却无置礼这也便罢,我们收下这声歉疚,且不与您计较。”
他嗓音轻缓,带着尘色飘浮的漫不经心:“您还要痴缠什么。”
“还有一事!”刘婆婆难为情,却不再故作虚言,舔着脸说道,“看在我们出自同村的份上,可否,可否请姜公子赐药。”
脸面覆在骨血之上,久之相连,实难剥离。自己看不见时,所谓外相虚晃,或许也只是一张唯剩自己在意的画皮白纸。
临祸当前,仓促逃生尚来不及,何曾要管脸面的碎烂脱落。
刘婆婆终于开门见山,道出了她的本意,姜屿笑意更重,话语轻渺如常:“赐药,凭何赐你药。”
“看在你出自同村的不留情面?”他毫不客气地说罢,仍旧闲坐不动,也不急着出去。
刘婆婆生出些微的希望,被他如是一说,被压下了大半,心下又惶恐不安,想到自己也未做太大的恶事,竭力在心中搜刮着道理。
“她们都有药是姜公子说,不与我计较的。”话是他开的口,自作好人,现下又来拿捏她的不是,刘婆婆讷讷说道,“况且也不止我一人骂过景侄女,他们背地甚至讲出更难听的话。”
不患寡却患不均,若都没有也便罢。
她时而想到,父母双亡生带煞气的孤女,时来运转,竟娶了个贵气又贤惠的夫郎,为什么只自己命苦,家中一支血脉单薄,还在村中最先遭难。
落眼于此,越发生出困索。
“仇怨是一回事,您都在镇中为景侄女赞许仁善了,我家女儿与小孙女与你们没有仇怨,旁人都救得,她们的命,你们总不能狠心地见死不救。”
她似胆子渐醒,搜肠刮肚,试着劝说道:“再者说,景侄女为我们赐药,便如菩萨转世,村中孤煞的名声,岂不就荡然无存了。”
易芙暗啧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无奈人若蠢笨,药石无解。
姜屿俯下身子,眸色幽幽:“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阴影笼下,忽而好似半夏入冬,凛凉的寒意从贵气美人的唇中启出,她临下而首当其冲,只觉呼吸一窒,胆战心惊。
身体受到心绪冲撞,好像也没由来地渐生痛意。
刘婆婆伏在地上,皱着眉头,涔涔汗水转凉:“没有,我哪有这个意思。”
“我为你细细捋一捋吧。”姜屿收敛着坐回去,神色不疾不徐,自顾启唇。
刘婆婆走投无路,想要从地上过去触碰姜屿,不料身旁的仆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推了回去。
姜屿从容自若,轻光相映好似神明,不染尘浊:“愚信无谓冲煞,此为一错。”
“搅弄人心虚传谣言,此为二错。”
“自负一身害至女孙而不知悔改,此为三错。”
“心无仁善怨咎她人,肆意造口业,此为四错。”
刘婆婆觉察出不对劲来,身体越发疼痛,好像要把五脏六腑也搅成一团,耳畔浑浑如风声敞弥,她见姜屿仍在阖动着唇。
“贪心讨巧,此为五错。”
顺着姜屿轻飘的目光,刘婆婆望见小案上一团糟乱的糕点,不可避免地害怕起来,紧着声问:“你,你在糕点里下毒了?”
姜屿只是弯眸笑,气蕴平淡,未置可否。
“此屋多生鼠蟑,为驱虫祟罢了,我们可未请你吃下去。”易芙在一旁凉凉说道。
刘婆婆痛得受不住,哎哟直叫,仰面只想求姜屿绕了自己。
忽又有阵斜风穿过,日光与影色摇晃,照得姜屿眸色幽和难辨。他抬步起身,笼身掩下许多阴影,缓慢走近刘婆婆,一字一顿:“你知道高门之下,要如何捏死一只蝼蚁吗。”
郎君的声音分明柔和至极,对望上他深冽似水潭的双眼,刘婆婆终于知晓姜屿的可怕,她如临大敌,顾不得自己身体的绞痛:“我不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连滚带爬想往外跑,回眸一眼,姜屿缓慢抬袖,露出里头暗藏的精弩,正对着她。
“不要,别这样,饶了我吧!”
姜屿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种种思绪闪过,他替景十三心生委屈,替她多年的故乡执念不值得,抬手施机关,朝面前的乡野村妇射出。
刘婆婆脊椎发凉,闭上眼睛:“啊——”
袖箭只隔一寸,落在她发梢之上,沉闷的声音入地。饶是如此,刘婆婆心有余悸,经此生死之境才知道,自己苟且偷生,绝不敢轻言舍命。
她大喘几口气,裤下一阵湿热,而后腥臊之气弥漫整个屋舍。
“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你们收拾干净,这便收拾!”刘婆婆狼狈不堪,手脚扑在地上,用衣衫慌忙地擦拭地上的秽物。她心生绝望,自以为要命丧于此,抛却一切可笑的女子尊严,浑浊双眸险些溢出眼泪。
“婆婆该庆幸,我跟随小景,而今收敛了太多。”姜屿收起袖箭,淡声开了口。
“仅看在小景面上而已,我不会杀你。”他将刘婆婆的羞赧与地上的污渍视如无物,抬起袖子,递出一张纸:“不是想求药吗,签字画印吧。”
易芙不想主人衣摆弄脏,主动接过纸契,放在刘婆婆面前:“你虽有罪,但你女儿孙女无辜。求药可以,我们这药有价无市,千两黄金也不为过。”
刘婆婆怔怔然,哑声问道:“这什么意思?”
“你除了几亩薄田,还有什么值钱物事么。”易芙乐于看恶人吃瘪,侃侃道,“我家主人写下契书,许你以一半良田换下你们三人的解药,可算待你仁至义尽了。”
一半的良田,她若舍去,自己安能在西水村继续得意?她们日后还能吃饱穿暖?
刘婆婆被架在原处,心存不舍,仍在挣扎:“您已这样富贵了”
何必贪图她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家财。
“那又与你何干。”姜屿轻描淡写,堵住刘婆婆的话,立身盈光前,尘色一照,似要羽化登仙去。
“自然了。”他眸中含笑,看着刘婆婆:“姜屿从不强人所难,性命与钱帛,端看您如何舍取了。
姜屿继续启唇:“我绝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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