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幺此计是一石三鸟, 送走了绍元帝,逼死了大师傅,得到了钦天监, 在一声声的吾皇万岁万万岁里,他看向象征着世俗中的至高权柄——皇位。
他应该心潮澎湃的, 但他看到了绍元帝的尸体, 他的父皇在龙椅上服毒自尽、面目青紫浮肿,他沿着台阶一层层往上走, 最后安然地坐到了绍元帝身侧。
少帝牵起绍元帝的手:“众卿平身。”
文武百官抬头:“谢陛下。”
新帝登基,自然有许多的繁琐的事要敲定,文武百官一一上前汇报, 少帝一直安然听着,时不时答一声, 他声音虽然清冷但看得出他脾性温和仁慈, 与绍元帝简直是一脉相承。
但还是有大臣一直战战兢兢, 完全不敢直视天颜。
少帝一直牵着绍元帝的手, 绍元帝没死之前已经不复之前的风姿,面颊消瘦蜡黄,他死后就眼睛闭上了, 脸上似乎有愧容。
活人脸上有表情会显得温和, 死人脸上有表情就十分可怖了。
谁都知道应该先安葬了绍元帝,但满朝文武大臣扯七扯八的, 就是没人提这事。
绍元帝为了给少帝铺路不惜自裁, 他们父子之情一定相当深厚, 一旦有人提出安葬绍元帝, 很可能会激怒少帝引火烧身。
毕竟少帝如今不过是十岁稚龄, 还是依恋父亲的年纪。
文武百官就是再不想提, 等朝会到了尾声也必须得点一下了,但能上金銮殿的都是聪明人,几位重臣相互看了眼,还是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磨就磨,谁的膀胱先憋不住谁就提。
御前失仪可是大罪。
钦天监是特殊机构,并不插手朝堂上的政事,卫贤左等右等,终于有些烦了,但没等他开口。
“陛下。”
陈祥拢着袖子,“先帝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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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元帝先前交代过,不许给他大葬……再具体点,就是火葬。
绍元帝说他这一生无功有过,辜负的人良多,实在是无颜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索性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不要留。
他要随风随雨,再看看他大临子民,再守一下他大临河山。
陈幺把绍元帝火葬了。
大火烧得最旺的时候,陈祥整理衣冠,坦然地走了进去。
一个人影在火光中摇曳,似乎是始终在微笑,火光舔舐吞噬,除了柴火偶尔会发出的爆鸣声,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安静,非常的安静。
陈幺拿着两人的骨灰,应该是两人的骨灰,陈祥给绍元帝殉葬,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他去了宫里最高的钦天监,把两人的骨灰扬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绍元帝和陈祥要是这时候跟着风走的话,应该能刚好看到朝阳、新生的朝阳。
卫贤是不想陈幺来钦天监的,但他师父交代过他,他一旦身死,就让他听陈幺的,他不可能因为这就忤逆陈幺。
他抱着胸等着陈幺下楼,耐性早就消磨到了极点:“陛下……”
陈幺晕倒了,一声不吭地直挺挺的朝下倒去,卫贤瞳孔放大了点,他正要上前,陈幺已经被人接住了。
卫贤放下手,拧眉冷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王妄是相师,还是师承启天子的相师,不至于连钦天监都进不来,他没回卫贤,一声不吭地抱着陈幺就走。
陈幺本就体弱,还熬了这么一天,身体肯定受不了。
卫贤却不肯放弃:“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跟在两人身后,“王妄,你也是……”
王妄直接用行动了回答了他,他回头看了一眼:“滚。”
相师的气
可以化无形为有形,就那么一瞬间,卫贤看到了一把燃烧着黑焰的凶刀朝他劈砍而来,他被摄了下才想起来出手阻挡。
尽管他已经反应很快了,但还是被伤到了,他右手掌心多了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嘀嗒、血液沿着指尖往下淌,他抬头,双目难掩惊诧之色。
相师,绝对是相师。
还是个很有天赋的相师。
卫贤没再追,他喃喃:“师父……你知道王妄是相师吗?”
大师傅已经死了,没人能回答卫贤。
卫贤的眼神又坚毅了起来,他相信大师傅是知道的,他师父能掐会算,肯定无所不知……说不定王妄就是他师父安排在陈幺身边的。
……
……
王妄可不知道卫贤在脑补什么,不然少说得砍掉卫贤两条胳膊,他现在有点焦急,前所未有的煎熬。
陈幺回来就发起了高烧,雪白的脸上涌动的全是潮红,他一直在发汗,发汗到都有些脱水,唇瓣都干了起来。
一烧烧了半个月。
福寿殿外跪的都是御医。
陈幺都有些不清醒了,但他每次清醒王妄都在:“王妄。”他问,“我会死吗?”
王妄自己还是个小孩,他哪里懂那么多,他还什么都做不了:“不会。”他还笑,“你还得与天同寿呢。”
陈幺很虚弱,他的眼睛却很亮,至少是王妄见过的最亮的:“嗯。”他声音很低,又很细弱,“我还要与天同寿。”
“王妄,你会帮我吗?”
王妄知道不能轻易许诺他人:“会。”
他挨着陈幺,“会的……只要你能好起来。”
可能是出了奇迹,陈幺自那晚就慢慢了好了点,他的烧退了些,但身体好像更差了。
一连五六年,他连福寿殿的大门都没出去过,他吹不得风,听不得吵闹,声音大点就能惊到他心悸。
不只是皇宫、朝玺,就连数万里之外的边疆苦寒之地都知道少帝体弱多病,难以活到及冠了,不少人都在等着大临改朝换代。
绍元帝就少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少帝若是早夭暴毙,大临一定天下大乱。
……
福寿殿。
卫贤缠着王妄:“师弟,师父是不是交给你什么了,你进步也太快了。”
王妄受不了卫贤这家伙了,自从他展现了他相师的身份后,卫贤就跟个疯狗一样撵着他,非说他是他师弟:“你师父的骨头都化成灰了,他能给我什么?托梦给我吗?”
他出门练功,搞得一身都脏兮兮的,“别跟着我了,我要去洗澡。”
虽然王妄一直不肯承认,卫贤还是把王妄当成了他师弟:“那你去吧,我要去找少帝。”
王妄闻言驻足道:“你找幺幺做什么?”
卫贤知道王妄和陈幺私交甚笃,也早就习惯了王妄这么喊陈幺:“凉州的食心妖你知道吧?二师傅亲自出手都铩羽而归,只能暂避锋芒……”
“你直接说逃跑不就行了,还暂避锋芒。”王妄不屑,“这不是你们钦天监的事,你找幺幺做什么?你们要是解决不了,就不要再让他烦心了。”
卫贤还是不喜欢陈幺,绍元帝逼死了他师父,他能记绍元帝一辈子,父债子偿,他也能记陈幺一辈子:“他是皇帝,我不找他找谁。”
王妄已经十五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这时候你们倒是想起幺幺是你们主子了。”他对钦天监没什么好印象,说话就阴阳怪气的,“等会儿进去记得磕头,别再装傻就弯弯腰就当行礼了,那是幺幺不跟你们计较,否则把你们都拖下去砍了。”
“我是钦天监的人我磕什么头!”卫贤不满,“你要这么说,我还是他的大师傅,
他还得跟我问好呢。”
王妄冷笑:“你算是什么大师傅。”他虽然看不起钦天监,但也知道大师傅是有真本事的,“你能跟你师父比吗?”
大师傅就是个尊称,大师傅的实际官职是钦天监阁主,卫贤虽然是被大师傅带大的,已经内定了,但并没有通过考核,现在撑死能被喊一声少阁主。
这还用说?
提起他师父,卫贤难免消沉:“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师父临走前什么都没跟我说,就交代了……”他看着王妄,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王妄,我害怕你知道吗?”
大临正值风云飘摇,少帝还体弱多病难理朝政,这几年都是他在来回奔走,“我不是我们师父,我压不住那些豺狼恶鬼,王妄,等师父留给我的人消耗完了,他们再无顾忌……大临可能真要完了。”
陈幺病弱,不理朝政,钦天监他一个少年人当权,并不服众,也就大师傅积威甚重,他们还不敢异动,不然大临可能在绍元帝和大师傅走的时候就完了。
王妄看不起的人许多,大师傅就算一个:“你那师父就是废物,我要是他,先把文武百官杀一半,再把各路王侯杀一半,如此,就算是我死了又怎么样,我就是要杀的他们明知道我死了,也跟个王八似的缩在封地里十年。”
卫贤:“……”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王妄的气是把凶刀了,看看他这师弟,煞神啊,“说得简单,你杀了文武百官谁来治理百姓,偌大的大临该如何运行,你杀各路王侯,谁来抵御妖族……”
已经到了书房了,王妄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这不只杀了一半?大临就是乱点能乱到哪去?治理不好也比内斗强。”他目光清明冷戾,“抵御妖族?呵……妖才能吃多少人,有人吃人厉害吗?”
“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明白,蠢货。”
卫贤一怔。
王妄已经走了进去,他脸上脏兮兮的,衣衫破烂,一看就是刚从军营回来,长寿连忙迎上去:“王忘。”王妄在宫里并无官职,不好称大人,他们一般就直接叫王妄的名字,“主子不在这儿。”
王妄看了眼堆满书桌的奏折:“他去哪了?”
长寿见王妄看那些奏折,紧张到头皮都有点发麻,他往边上靠靠,赔笑道:“主子泡温泉去了。”
王妄这才收回目光:“他寒症又犯了?”他拧眉,“怎么不叫我?”
长寿也担心:“主子知道您忙……”上意不可揣测,这不是他能说的,他打起精神,“您要不要去洗漱?”
王妄直接转身:“我去找他。”
大师傅走后,就没人能再出手救治陈幺了。
陈幺那次病后就留下了后遗症,他不能再出福寿宫,他一出福寿宫就感到心悸。
温泉是从帝宫别院引进来的,他在水边趴着,□□着背、乌发水蛇一般散开,就只有脸很圣洁。
王妄与陈幺亲密惯了,就是知道陈幺在沐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看的:“幺幺……”
长生悄无声息地出现,他声音生硬:“主子在沐浴。”
王妄挑眉,他今年年方十五,肩宽腿长,眉深目阔,行走之间充斥着杀意与煞气:“我知道。”他没当回事,“我去给他搓背。”
长生并不让路,重复道:“主子在沐浴。”
王妄觉得长生还真是倔强,这都多少年了:“你知道什么是夫夫吗?”不等长生回答,“幺幺?”
陈幺听到了,他在温泉里还是瑟瑟发抖,勉强控制着声音:“进。”
王妄不知道什么叫小人得志,但他现在就这样:“听到了吗?”
长生隐藏在面巾下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王妄走进去,还嘚瑟:“知道吗?”
“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陈幺恰好从温泉出来,他就披了外袍,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你怎么回来了?”
王妄有些天没见陈幺了,其实也没几天,大概半个月,他现在跟禁军同吃同睡,连休沐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军营放假了。”
他顺手拿起软巾就要给陈幺擦头发,不料他一摸就留下了几个黑乎乎的指印,“……”他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后面,“我又学了好些东西,兵法三十六计知道吗?我刚用的就叫借刀杀人……哦,不,是狐假虎威,也不对,反正就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兵!”
陈幺赤脚行走,在鹅卵石上留下一行水迹,他有点冷,唇色就有点白,细眉、长眼,瓷白的肌肤没有丝毫的瑕疵,就眉心的朱砂亮的刺目:“给我。”
“什么?”
王妄装傻,“我没拿什么,你是要擦头发吗?你不用动,我给你烘干。”
他还未到十六,内劲自然是不能用的,但他奋发修行相师一道,奢侈点用气给陈幺烘头发也是可以的。
陈幺就看着王妄睁着眼说瞎话:“你的手。”
王妄知道陈幺喜欢干净,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挺埋汰的,他真的不是故意弄脏陈幺的东西的,他把右手伸出来:“你看,没有。”
陈幺声音平静:“左手。”
王妄又把左手伸了出来:“你看,什么都没有。”
王妄确实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但陈幺知道他是相师:“王妄,我不是要擦头发,你拿的是我的亵裤。”
“……”
是吗?
王妄沉默了下,他自己琢磨出了一个小术法“第三只手”,顾名思义,这个术法就是能幻化出第三只手,他觉得这在战场和平常偷袭的时候都很好用,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用是为了藏陈幺的亵裤。
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做了这么蠢的事,明明就是块擦头发的软巾,哪个男人的裤衩不是破破烂烂松松垮垮的……操,还真是,他心里一颤,手下一重,刺啦,“……幺幺。”
陈幺冷静地看着他:“说。”
王妄攥着那一块被他扯烂的布料,斟酌道:“要不我把我的给你穿?”
“就是可能会有点大。”
“——别生气,我现在就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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