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海上起的雾气笼罩着整座隐霜台。
月亮在天幕上挂了一夜,此刻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日头正好又从海上升起,一派日月同光的景象。
瀛苏身旁的大太监吕若侯在望仙殿门口,沈愚一瘸一拐地跨出门槛,向吕若弯腰拱手道:“师父,陛下和娘娘现下还睡着呢,徒弟不敢近前去唤陛下。娘娘昨夜睡得晚,怕出了点什么声音,把娘娘惊醒了。”
吕若撩开沈愚下袍摆子,觑了眼他腿上的伤势,又替他整了整头上的乌纱描金曲脚帽。
“小愚子,你能跟着妙善娘娘这样好的主子,我这做师父的,面上有光。洒家常在司礼监说,让那些浑小子和你好好学。日后这妙善娘娘诞下龙子,洒家如今的位置,迟早是你顶上的。”
吕若让沈愚贴近说话,“昨夜,陛下和娘娘可行了周公之礼?”
沈愚:“没有。昨夜娘娘不肯喝太医院送来的药,陛下哄到下半夜,那药都热了两三回。陛下不敢在娘娘面前动气,温言软语地劝着,嗓子都劝哑了,娘娘才进了那碗药。”
吕若一脸失望之色,他拍了拍沈愚的肩膀,“陛下这样的年纪,朝夕对着妙善娘娘这样的美人儿,倒也忍得住。小愚子,且瞧着吧,你这位主子娘娘,好日子长着呢。你这一身的富贵,现下已得了大半。”
沈愚还是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师父,徒儿的好日子都是师父给的,徒儿会给师父颐养天年的。”
吕若摸了摸沈愚的侧脸,“记着你今日对洒家说的话。你的好日子不是洒家给的,是陛下和娘娘给的。尤其是妙善娘娘,你就是死,也得巴紧了她这棵大树。人会变,月会缺,但你这位主子娘娘,绝对倒不了。”
吕若和沈愚站在廊檐下,说了一会子师徒的体己话。
寝殿内,榻上的瀛苏睁开眼睛,看怀中人睡得正香,摸了摸她的鬓发,嘴角微微上扬,抱着她睡总是安心的。
琉璃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轻手轻脚地撩开了红绫帐,她跪在榻下,预备帮下榻的瀛苏套上鞋袜。
瀛苏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他背转身帮还在榻上熟睡的阿酥,掖紧了身上盖着的薄罗被,附身拾起地上的靴子,赤足走到外间,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搅乱了榻上人的美梦。
琉璃跟到外间,替瀛苏更衣。
瀛苏环顾了殿内的陈设,道:“把阿酥榻边挂着的红绫帐子撤了,换上绣了百子千孙图的鲛绡帐,这样就算日光透进来,也刺不到她的眼睛。还有这些连珠帐,全换新的。吾从宛州给她寻了扇画了十二花神的玻璃屏风,你让人摆出来。”
瀛苏的语速很快,琉璃一时记不下这么多,还好今晨刚调来的一位小黄门元宝,抓笔替她全都记在册子上了。
瀛苏换好朝服,在殿内用过早膳,吕若和沈愚在旁边伺候。
瀛苏捧着一碗绿豆莲子荷叶粥,吃在嘴里清爽,他对布膳的沈愚道:“你主子她平时进膳进的香吗?”
沈愚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回道:“回陛下,近来天气热,奴婢仔细看了御膳房呈上来的膳单,将里面荤腥油腻的菜食一概摘了出去。娘娘每顿饭毕,还会奉上一碗木樨清露,有助疏肝理气、醒胃开脾。前几日奴婢还让尙服局给娘娘再赶制一批夏装,娘娘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陛下这次回宫,娘娘又高了些不是?”
瀛苏用食指点着沈愚,“好奴才,满宫里除了你师父,最知吾心意的便属你了。”
瀛苏把头微微偏向沈愚身旁的吕若,“大伴,等你退下了,让沈愚顶上你的位置。还有,打开宫内的广盈库,所有上供的鲛绡都紧着隐霜台这里,另取三十万匹丝绸,让人押运至神熙玉京,赏给阿酥的母家关内侯府。还有黄金,从吾私库中拨出五十万两一并带去给吾的那位老丈人。”
吕若弯腰道:“是。陛下在宛州画的百鸟裙图样,奴婢也让尙服局按着妙善娘娘的身量制出来了。”
瀛苏夹起一枚糖渍青梅含在嘴里,“吾下朝后还要改改那扇百鸟裙的图样,先把那广袖流仙裙给阿酥穿上,正是这个季节她该穿的。”
倏忽间,里间榻上卧着的阿酥醒了,她翻了个身,对帐外唤道:“伴伴!”
沈愚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筷箸,对着里间的方向弯腰道:“奴婢在呢!”
瀛苏也起身快步走至里间,琉璃站在榻边给阿酥打扇,见瀛苏进来了,躬身行了一礼。
瀛苏行至榻边,用手拢了拢阿酥披散的头发,“吾在外面说话声音太大了,吵醒了你吗?”
阿酥摇头,“我在梦里闻着了糖渍青梅的味道,有些馋,就醒了。”
阿酥推了推贴着自己的瀛苏,“快走,我可不想耽误你的早朝,让伴伴来,我要和伴伴说,我今日想吃些什么。”
沈愚跪至榻前,他刚被心里吃味的瀛苏刀了一眼,身上出了些黏腻的汗。
他战战兢兢回道:“娘娘,陛下是这世上第一等亲近娘娘的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只是尽着本分服侍娘娘。陛下对娘娘的情意,有如滔滔汶水,浩浩荡荡。奴婢得娘娘唤一句伴伴,已是惶恐至极。”
瀛苏的目光这才柔和了些许,他牵着阿酥的手下了榻,在琉璃镜前,替她换上了尙服局刚送来的那件广袖流仙裙。
阿酥对衣饰并不上心,她只对吃这一桩事上心。
瀛苏让她转一圈给自己瞧瞧,阿酥敷衍地转了一小圈,还没等他抱住自己,就一溜烟地跑到殿外去了。
瀛苏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阿酥,你慢些跑,别磕着了。”
阿酥不理会他的话,取了一块硬邦邦的皮毯,从隐霜台的云梯处一路坐着滑行下去,这九百九十九级玉阶,她乘着晨间的风,一路滑行到底。
后面数十名宫人跌跌撞撞跟在她后面,都在唤着:“娘娘,快停下来!”
瀛苏看的胆战心惊,魂都吓掉了大半,而沈愚、吕若等人更是惊惧,要是这位小祖宗伤着碰着哪里了,隐霜台上下皆无活路。
阿酥此时便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一样,她抓着皮毯的边,正傻呵呵地乐着,快要到最后一级玉阶时,眼前出现一位穿着翡翠青纱薄雾洋裙的大肚美人。
阿酥对她喊道:“敏敏姐姐,快让开!”
瀛敏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轻巧地闪到一旁,云梯上的那些宫人只下了小一半的台阶。
瀛苏是施展开轻功,才追上了阿酥。
他扯起阿酥的一只玉臂,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阿酥,谁教你这样玩的?要是摔破了头,你让吾怎么活?”
瀛敏也上前在阿酥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将她额前的碎发帮她一一别到耳上。
“阿酥,女孩儿家,就是要这样快快活活过着日子,对不对?本来就成日拘在宫里,还要守着这么多礼数,再不能肆意地玩耍,人都得傻了。”
瀛敏对着眼里只有阿酥的瀛苏腿上踢了一脚,“你还不滚去上朝,天天在这里烦着我们阿酥,看着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本宫就心烦。看你这狗嘴把我们阿酥脖子咬的,成天脑袋里不装着圣人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块皮毯是本宫命人给阿酥制的,她就该这样活的潇洒恣意,看你把人关的,眼神都不机灵了。”
瀛敏越说越气,后来当着宫人的面揪着瀛苏的耳朵上了龙撵,姐弟二人往皇极殿方向去了。
阿酥对着龙撵远去的方向喊道:“敏敏姐姐,散朝后,来隐霜台找我玩呀!阿苏就不要带来了,他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在龙撵上训诫弟弟的瀛敏探出半个头回道:“阿酥,快点回去用早膳,别饿坏了。”
瀛苏也想嘱咐阿酥几句,却被身旁端坐的瀛敏用绢帕塞住了嘴。
“阿酥都说烦你了,少对她说些话,等会儿上朝,还要面对那些上奏的老棺材,省些力气吧,总不能就本宫一人在朝堂上驳他们。”
瀛苏吐出了口里的绢帕,“皇姐,你给吾和阿酥种佛见笑吾已经忍了,吾与她是夫妻,有些肌肤之亲合该是正常的。”
瀛敏狠狠掌掴了瀛苏面上一下。
“阿酥不过才十五,你让她像本宫一样怀着这么重的身子,亏你这小畜牲也想得出来。”
“本宫这一胎也是二十才怀上的,你等她大个几年,再坐实夫妻之名。你和阿酥要是第一胎能得麟儿,本宫就让你禅位,避居上阳行宫,你们床上的事,本宫不会再干涉。”
“但是,现在不行,本宫需要用阿酥辖制元闲,等元闲替我们攻下神熙西部的临州、越州、苍州,本宫放手让你杀他,阿酥永远不会记起他来,你也可搂着她高枕无忧了。”
瀛苏看了眼瀛敏的肚子,冷哼了一声,“皇姐,元闲不是你腹中孩儿的生父吗?去父留子,皇姐是不是太心狠了些。”
瀛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头对着腹中胎动的孩儿道:“宝宝,我们才不是姓元的对不对?我们是……姓陆的。”
瀛苏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皇姐。
“吾这侄儿是姓陆的?皇姐,你别告诉吾,你是被阿酥的长兄陆东楼弄大了肚子,他在玉京可是只风流的骚狐狸。”
瀛敏对着瀛苏面上又甩了一巴掌,厉色道:“你可以直呼自己姐夫的名字吗?况且,陆郎君还是阿酥的长兄,你的大舅子,你该对他心怀敬意才是。”
瀛苏两边脸上都是火辣辣的疼,他顶道:“皇姐,吾还要上朝,难道让那些老东西在朝上捏着笏牌,心里笑话吾吗?”
瀛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护甲,冷笑道:“他们笑话的还少吗?你又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脸坐在龙椅上。阿苏,不想让别人笑话呢,你最好能把本宫赶出皇极殿去,可惜你没这个本事,你畏惧本宫腰间的鞭子,畏惧本宫手中的兵符。”
瀛苏攥紧了拳头,在心底暗语道:皇姐,未必你便能一直安稳坐在那明镜高堂之上,吾手中的皇权剑,还需打磨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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