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桥九曲桥之上,阿酥坐于青石桥沿,左侧放着一把画了一半伞面的油纸伞,右侧则摆放着一只小小的琉璃瓶,瓶中灌满了清澈的太液池水,还放进去一尾刚从池中捞上来的水墨小锦鲤。
这处九曲桥在太液池西北角偏僻处,被池中高低错落有致的出水清莲遮住了大半,宫人并未发现她躲在这里。
她今日出来时穿的是一身飘逸的素色水云裙,坐在桥上全神贯注地在伞面上画了半个时辰的白鹤后,她打了个哈欠,仰躺在桥上,将脚完全浸没在桥下的太液池水中。
这样不管她怎样晃荡她的足,脚上系着的那串千秋铃都不会发出丁点儿声音来。
阿酥很喜欢这种惬意安静的氛围,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有她一个人,还有满池荷花相伴,要想找些调皮的小伙伴,也有,池中有各色吐着泡泡的锦鲤。
阿酥常找它们倾诉心事,这些小鱼儿是最好的倾听者,也能守住她的秘密。
阿酥执起酒壶,对口畅饮,恍惚间,嗅到一股佛手柑清香,还有环佩碰撞之声。
她侧着身子换了个躺姿,见到那身道袍,还有那人包裹着头发的随风飘扬的幅巾,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香炉向她款款走来。
走到她身畔,他向她弯腰拱手作揖道:“小道今日占卦,占出宫中太液池西北角有荷花花神降临,为求证卦象真假,特捧了一炉香来此供奉花神。”
阿酥用足撩起池面的水,往身侧人的道袍上溅去,元闲看到衣上的水渍,也不恼。
他看着她伞上画的那只白鹤,问道:“娘娘不是擅长画人像吗?如今专攻花鸟了?”
阿酥执着酒壶,继续小口辍饮,不理会元闲。
元闲看她躺在那里,一身妩媚风流,比玉京时的她更有韵味,喉骨上下滑动,在心中默念过几遍清心咒,想要熄灭心中的欲。
阿酥偏头看他,将手中酒壶递于他手上,“道长,花鸟画之中,酥只会画鹤。暑气盛,道长饮些。”
“小道乃修行之人,禁酒。”元闲摆手推拒。
“阿苏不许宫人给我酒喝,这是薄荷水,道长可放心饮用。”
元闲这才接过酒壶对嘴倾倒了几口,果真是清爽甘甜的薄荷水。
阿酥盯着元闲侧脸那只遮挡疤痕的小鹤,“道长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元闲把头侧过了一点,不想让她看到油彩下的那道疤痕。
“娘娘觉得小道脸上的这道疤很丑吗?”
她见他眸色晦暗,解释道:“道长莫多心,人生在世,三万六千日,谁不是借着副皮囊在红尘修行?酥昔年在家乡玉京,过于荒唐,执着于以貌取人,还在清园的不浊先生面前高谈谬论,如今悔矣。”
阿酥不再看他的脸,而是挪坐到小桥沿边,将脚浸入池水之中,淹没小腿肚处。
元闲看着她的侧脸愣神,满塘荷色皆不及她。
阿酥抬起右手,一只蜻蜓掠过水面,停在她葱白如玉的食指尖上,她看着它那对透明的翅翼,“道长,你的骨相真美,我画不出你这身鹤骨来。”
“娘娘的那幅《孤山放鹤图》画的很好,比那些风月画境界更高。”
阿酥与他四目对接,她的眼上蒙着一层雾气,他却躲闪着她的灼灼目光。
阿酥低头掩唇轻笑了几声,“那日在望仙殿见道长时失态了,什么檀郎谢娘的,我只当没听过。我乃帝王妾,并非白鹤妻。道长做了叛国臣,我不学道长,我要把这瀛国的天,搅个风云变色才合我心意。”
元闲听着池面风吹荷叶的簌簌声,心里有些骇难,她刚刚的那几句话说的轻飘飘,却像千斤坠一样重重砸在他心上。
“酥酥,你也觉得我是叛国臣吗?”
“道长为何唤我闺名?要是被陛下听见了,道长可要被诛九族。”她俯身掬起一捧池水,洗去了元闲脸上的油彩,那道伤疤就这样□□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侧脸的疤,阿酥却掰开了他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到他伤疤上。
“道长,不要在酥面前遮遮掩掩,你我都是一身伤。道长的手,执着那柄拂尘就好了,酥来捉刀……杀昏君。”
她的脸亲昵地在他面上蹭着,他眼里噙满泪水,“酥酥!”
“道长为酥在瀛国做三年棋,酥只敢许道长一句,天道无常,可酥与道长的缘,若有定数,迟一些又何妨?”
元闲的手正要覆上她的后颈,阿酥听到不远处瀛苏唤自己的声音,她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他,整个人跌入太液池中。
还没等赶来的瀛苏来捞起自己,阿酥自己游至水面上,对着小桥上的元闲骂道:“我不过是怕跌着自己,扯住了道长的衣袖,道长为何如此狠心?拂袖将我推入池中。”
瀛苏刚才过来时,看这二人抱在一处,顿时火冒三丈。
现下听到阿酥叱骂元闲,却是疑信参半,也是,她还吃着自己喂给她的忘年散,当记不起元闲和她的前缘。
瀛苏将阿酥拉上桥来,脱下自己的外衫掩住她湿漉漉的身体,一把抱起她。
“阿酥,怎一个人躲在此处?沈愚也忒惫懒了些,你下了隐霜台,他也不知跟在身边伺候着。”
阿酥搂住了他的脖子,以撒娇的口吻回道:“阿苏还是赶紧抱我回麟趾宫更衣吧,我身上一直湿着,难受得很。”
瀛苏没空找元闲麻烦,抱着阿酥上了龙撵,一路快奔回自己住的麟趾宫。
寝殿内,换好了干爽衣裳的阿酥将自己裹在衾被中,瀛苏与她皆盘腿坐在榻上。
他手里拿着巾帕替她仔细擦干着头发,“吾刚刚去太液池处寻你,不知是不是眼花了?看到你和道长二人的影子贴在一处。”
阿酥搓着自己凉凉的手,抬眼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
“道长刚好从九曲桥上走过,我起身避让,没有站稳,又踩上了九曲桥上的苔藓,将要滑倒时,跌到了道长身上。那道长不如阿苏,我不过是沾了他一点衣袖,他像被鬼挨了一样,一把将我推下了桥。”
瀛苏看着阿酥委屈巴巴的模样,还有说到后面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哭腔,自悔不该疑心她和元闲。
他将她搂入怀中安慰道:“吾也知那道长不近人情,可他是皇姐的人,要不吾一定替你出这口恶气。”
“阿苏,我今日住在你的麟趾宫好不好?这样你明日上朝时,就不用起那么个大早,隐霜台离皇极殿太远了。”
瀛苏心里一股暖意升起,“不枉吾疼你一场,你近来倒是对吾越来越贴心了。”
二人正在榻上耳鬓厮磨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若进殿站在珠帘外回道:“陛下,蒋阁老和内阁的相公们都在正殿处侯着,娘娘今日在太液池旁落水受了惊吓,怕是一时半会离不得陛下,可要让蒋阁老他们先回去。”
瀛苏低头和阿酥咬了会儿耳朵,起身下榻整了整衣冠,“照常议事。吕若,你留在这里,伺候阿酥用姜汤。”
瀛苏嘴上说着“江山轻美人重”,但心里门清,若失了江山,又如何庇护美人呢?
瀛苏离开后,吕若端着姜汤跪至榻边,想要一勺一勺亲自喂到阿酥嘴里。
阿酥接过了吕若手中的汤碗,他是一个面相和善的老人,侍奉过三朝瀛国皇帝,阿酥心中也敬重他。
“大伴,你快起来,我都可以唤大伴一声爷爷了,大伴跪我,我心里不安。”
吕若被旁边的小黄门搀起,他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
“宫里人都说妙善娘娘您待人亲善,老奴跪着伺候主子娘娘是福气。”
阿酥喝着碗里温热的姜汤,她对吕若使了个眼色。
吕若上前,阿酥在他耳边道:“大伴,我手痒痒,想打雀牌。”
吕若笑着回道:“娘娘是想奴婢去哕鸾宫请蒋娘子、王娘子、李娘子来吗?”
阿酥点头,“大伴,你再替我搬个钱匣子来,我今日不打个七十二圈不下桌,等蒋姐姐他们来了,大伴你要在我旁边替我看着牌,赢了钱我们对半分。”
每回阿酥和蒋贤妃、王美人、李美人打雀牌,赏给麟趾宫宫人的钱都抵平时他们一个季度的俸禄了。
吕若得了吩咐,去哕鸾宫请了三位娘子来。
寝殿内早布置好了牌桌,还新开了一副象牙雕的雀牌,瀛苏知阿酥喜欢玩牌,命宫内的尙功局制了许多副精致华美的雀牌供她玩乐,每一副都价值连城。
阿酥与三位娘子分别落座。
蒋贤妃手下洗着牌,眼睛一直盯着阿酥,“这狗皇帝一回来,你就被他折磨的消瘦了不少。上回沈愚向我讨一张粥谱,我还以为是给你自己进补的,早知道是你做给狗皇帝吃的,我就在里面添上几样亏气亏肾的食材了。”
蒋贤妃的爷爷是内阁首辅,她爷爷蒋阁老德高望重,门生三千,在朝堂上最有话语权。
满头珠翠的李美人道:“蒋姐姐,你爷爷还在正殿那里和陛下议事呢,要是被蒋阁老听见你又不尊称陛下,可是要被揪耳朵的。”
李美人是瀛国开国功臣之后,她父亲是异姓王,掌三州兵权。
英姿飒爽的王美人道:“蒋姐姐才不怕她爷爷呢?李姐姐,前几日陛下下旨晋你位分,你为何推拒呢?”
王美人与阿酥同年,是将门虎女,她兄长王将军是明帝瀛苏的心腹之臣。
李美人:“从四品的嫔位,最末等的一宫主位,还赐个“琼”的封号,一年就多那么点钱,还没我爹爹贴补给我买珠花的零用钱多。那个“琼”字是挤兑谁呢?听着就晦气,我家里什么都不多,就钱多。我爹爹也是看着进宫做妃妾是个名声好听的铁饭碗,要不谁稀罕服侍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
阿酥最爱听这三位娘子扯家常了,她们三个是皇宫有名的刺头,也是八卦的中心。
这内宫所有的是非,包括瀛国帝都华京贵族人家的是非,这三位娘子都是熟记于心,可以在阿酥面前全文背诵的。
四人码好了雀牌,吕若在旁边侍奉茶水。
阿酥打出一张“二饼”,“陛下回宫后没有翻诸位姐姐的牌子吗?”
蒋贤妃、王美人、李美人皆是一脸嫌弃的模样,异口同声道:“这样的福气我们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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