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六,我需要你帮我。”陆酥双手捧过桌上的茶盏,递于徐漱石。
徐漱石接过,抿了一口,他放下茶盏后,不停摇着手中的折扇,这间暖室烧的炭火太旺,他的脖颈处出了一层薄汗。
“陆小二,我既吃了你家的茶,你要我帮的忙,我应下了。”
“我要你帮的,可是欺君大罪,若太后娘娘追究,我来顶,绝不牵连你。”陆酥的眼神很坚定,“我要你向太后娘娘回明,永寿帝和我姑母所育的十皇子,是刑部大狱的一名死囚,已于去岁问斩。”
陆酥让徐漱石附耳来听,他有些吃惊,陆家的四公子陆西风竟是死去永寿帝唯二的儿子。
徐漱石记下陆酥说的细节,回刑部衙门仔细查阅卷宗,圈出了几个符合条件的死囚,再加上陆酥给他的那条当年包裹十皇子的龙袱,他换上官服后,进宫觐见郑太后。
慈华宫。
还没等轿子在宫门口停稳,徐漱石便快步跳了下来,边走边扶正官帽,引他进去的小黄门都跟不上他的步伐。
廊檐下的郑太后一身宽大的素袍,头上戴着顶象牙莲花冠子,头发本就霜白,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冷清的白,反正从头到脚,除了白,就是白。
她正站在游廊上逗白玉架子上的雪色鹦哥,修长的玉指捏着个小茶匙,舀了些谷子到架子上的鸟食碗中。
徐漱石上前行过跪拜大礼,郑太后睨了他一眼,声音柔柔的,“这石板地面又冷又硬,不是许了你不用跪哀家吗?”
她将手中的茶匙交给了旁边的内侍,双手托扶起徐漱石,当看到他这张脸时,眸中掠过点点柔情,说话的语气更加娇柔。
“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了,温文儒雅,周正端方。”
徐漱石知道郑太后口中说的“他”,是她的第一任夫君——靖文帝朱爻。
“儿也见过皇阿父的画像,儿不如皇阿父长得好,只是形似,而非神似。”
郑太后的指尖掠过他的鼻峰,眼中满是遗憾。
“阿宝,要不是朱尧那个贱人夺了你父皇的江山,今日坐在金銮殿上,受万民跪拜的该是你。你虽不是哀家肚子里出来的,可你是爻郎留给哀家的希望。总有一日,哀家会把你送上那把龙椅。本就是你的东西,让朱尧那个贱人的后代给玷污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与看徐漱石的眼神判若两人。
徐漱石心里不解,如今的正德帝朱舜虽说是永寿帝的儿子,但也是郑太后的亲生骨肉,这位太后娘娘恨毒了与自己共枕而眠几十年的永寿帝,怎连自己的亲生儿孙也一并恨毒了?
郑太后让徐漱石把她搀扶进殿内的暖阁,落座后,徐漱石将十皇子龙袱之事回明了她。
郑太后冷笑道:“就连老天也看不过朱尧那个贱人,他在这世上唯一有用的一点骨血都没了。他可真恶心啊!为了讨哀家的欢心,下旨毒杀了一心一意爱慕着他的那位陆贵妃,哀家都为陆氏不值。”
郑太后还是永寿帝的皇后时,永寿帝膝下子嗣单薄,根本不需她来动一根手指头,她这位便宜夫君,宠幸后宫嫔妃是为了让她心中吃味儿,后宫嫔妃有了子嗣,也是她这位便宜夫君亲自动手的,他替她扫清了妨碍她后位的一个个障碍。
徐漱石见郑太后信了,本想说几句客气话,然后出宫。
一个内侍来报:“太后娘娘,华国大长公主殿下求见。”
郑太后让徐漱石先避到屏风后,对跪在她脚前的内侍肃声道:“宣!”
华国大长公主一身素雅宫装,手里抱着个缀满了补丁的布娃娃。
她一进殿,便扑到郑太后怀中痛哭。
郑太后一脸嫌弃,敷衍地抚弄了几下她的脊背,将她轻轻推开了,“裹裹,又和你夫郎吵架了?”
华国大长公主哽咽道:“母后,原来是元悟,是元悟他害死了我的燦儿。女儿嫁到他家,悉心侍奉公婆终老,与他相敬如宾二十余年,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就是他与那贱人沈清的私生子元闲,女儿也容下了。”
她又扑到面色寡淡的郑太后膝上,继续哭诉道:“女儿对元郎可谓是掏心掏肺,都说‘虎毒不食子’,女儿诞下的燦儿也是他的骨血。他怎么狠得下心,害了女儿这唯一的儿子,害了母后这唯一的外孙?”
郑太后将自己宽大的衣袖从华国大长公主手肘下抽出,不耐烦道:“裹裹,当年是你偷了哀家的印鉴,写下那道赐婚你与锦衣侯元悟的凤谕,母后那时没有追究你的过错。你嫁入锦衣侯府后,容不下元悟的发妻沈氏与你平起平坐,逼元悟休弃身怀六甲的沈氏,让沈氏做了元悟的外室。你也算如了意,母后念在你我母女一场,对你的恶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郑太后用锐利的指甲滑蹭过华国大长公主的面颊,厉声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假传哀家口谕,将沈氏打杀在朱雀桥边,又趁哀家那时正在养病中,让沈氏曝尸于朱雀河面七七四十九日。裹裹!你是皇家公主,当为举国女子表率,却学成了什么样子!伪善自私!狠毒泼辣!”
华国大长公主瘫坐在地上,她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嘴里发出瘆人的冷笑声,她褪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往郑太后脸上掷去,被郑太后偏头躲过了。
宫人听到了殿内的动静,出声询问。
郑太后让他们不要进来。
“母后,你又比女儿好多少?你说女儿丢了皇家脸面,可你对皇兄,对女儿,一直以来都是不闻不问的。你恨父皇夺了你亡夫的皇位,可父皇的错,与皇兄何干?与女儿何干?”华国大长公主厉声质问道,郑太后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实在是受不了自己母亲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她从袖子中掏出一把匕首,利刃的寒光映照在端坐着的郑太后脸上。
郑太后嘲笑道:“裹裹,你要弑母吗?”
“‘生而养之,断头可报,生而不养,断指可报’1,女儿今日就来报答母后的恩情。”
说时迟那时快,华国大长公主干脆利落地切下了自己右手的食指,滴落到地上的血慢慢渗透进石板的缝隙中,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座上的郑太后垂首看着自己衣裙下摆溅上的猩红色,略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拍着巴掌道:“好!这才是我们皇家公主该有的气势。裹裹,你到今日,还是执迷不悟吗?你的夫郎锦衣侯元悟对你无情,你何苦一定要和他绑在一起呢?当年哀家让你嫁关内侯陆淮中,你不嫁,嫌他心思太重了,那元悟的心思就不重吗?你嫁给他后,一直未有身孕,那是哀家盼你能回头。你和他没有子嗣,就能少些牵挂,另寻良人。以你的身份,找个疼你爱你的驸马都尉容易得很。”
华国大长公主面色惨白,她回忆起自己和锦衣侯元悟在寒山寺的那惊鸿一瞥,唇角勾起,淡淡笑道:“元郎于女儿而言,正如靖文帝于母后,是年少时的悸动,是一生的意难平。女儿不悔嫁他!”
“情情爱爱,哪有权势暖人心。裹裹,你身上的慢性毒也是元悟下的,你爱他如命,他却要你的命,这样你也不悔吗?”郑太后开始捻动手上珠串上的佛珠舍利,她原本不信佛,但为了亡夫靖文帝修佛,佛说有来世,她才信的。
郑太后的诛心之言,让瘫坐在地上的华国长公主彻底失了理智,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反手将那利刃送入自己的胸膛。
郑太后的半边脸上都是温热的血,她快速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对殿外不紧不慢道:“你们进来,把大长公主抬走。”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不带一丝情绪。
殿外候着的宫人推门而入,见到殿内这骇人的一幕,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依着郑太后的吩咐,将尚有余温的华国大长公主的尸体抬走了。
又有几个小黄门提了水来,清洗了石板上的血迹,只是缝隙处的暗红色洗不干净。
郑太后还端坐在上位,手里捻动着佛珠,宫人替她净脸,她对屏风后的人影温声道:“阿宝,可以出来了。”
徐漱石的鼻子动了动,殿内浓重的熏香让他有些想吐,他垂手立在郑太后身侧,“太后娘娘,您对大长公主殿下,是否太过绝情了?”
郑太后正小口吃着碗里的牛乳酥酪,她让宫人给徐漱石也端来一碗。
郑太后放下了碗,用绢帕擦了擦唇角,柔声道:“裹裹她年轻时不听哀家的劝,哀家已然对她凉了心。她不像她哥哥,哀家没必要针对她,她只要安分守己,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便好了。阿宝,你刚刚在屏风后也听到了,哀家对裹裹,多宽容啊。是她要与哀家断绝母女情,弃哀家而去,她负了哀家。”
她觑了下位的徐漱石一眼,肃声道:“所有负哀家的人,都该死!”
徐漱石正在吃牛乳酥酪,他端碗的手抖了抖,洒出了点乳白黏腻的液体到袍子下摆上。
郑太后轻笑了几声,“阿宝,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事,哀家都会恕你的。对了,哀家瞧你,对陆家那位二姑娘有点意思。要不要哀家做主,成全你对她的心意?”
徐漱石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碗,对上座拱手作揖道:“儿与陆家二姑娘,只是好友,太后娘娘勿要乱点鸳鸯。”
“乱点鸳鸯?哀家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你对陆家二姑娘的那点小心思,都是你死去的父皇玩剩下来的套路,不新鲜了。子肖父,这几个字一点也没错。”郑太后让旁边的宫人扶自己起身,徐漱石也起身恭送。
她走过他身边时,又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有时候情情爱爱,确实暖过皇权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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