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刑名门子值房。
游廊上,绯鱼手里捏着一枝墨梅,以花为剑,往身旁提着一个油纸包的菩提身上戳去。
菩提边走边闪躲着,“你这花儿是从小酥家掐回来的?”
“对啊!咱们一连几日去她家找她喝花酒,都见不着她人影。这花是她家那个穿绿裙子的丫头帮我折的,好像是叫青书,她折花时,叫我帮她拿着书。”菩提用手肘捅了捅绯鱼,“你猜怎么着?那丫头竟然在看《银瓶菊》这种/淫/书。”
菩提的脸比廊檐上堆的雪还要冷,声音更冷。
“就是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丫头吗?我看她憨傻得很,另一个穿红裙子的,在院里训小丫鬟的,精明泼辣的那个丫头,我觉得她比较有意思。”
“有意思?”绯鱼瞪大了眼睛,挑眉道:“我知道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她叫红绡。佛哥,你还是第一次夸别家的小娘子有意思的。”
绯鱼在手上比划了几下花枝,想到了什么。
“佛哥,我好像在红绡娘子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你们俩嘴都很毒,怪不得你会觉得她有意思。不过呢,你是中山王府世子,你那王妃母亲又是个极其挑剔的人,你就算看上了这红绡娘子,顶多把她放到你房里做个侍妾。”
“不一定,我母妃最喜欢口齿伶俐的姑娘。你不记得了,有一次我带小酥回我家吃饭,我母妃见到她欢喜得很,把手腕上那个传给儿媳妇的玉镯子立马褪了下来,戴到小酥手上。”
绯鱼笑道:“我记得,吓得小酥成了个小结巴。你母妃见状又把那玉镯子从小酥手腕上抢了下来,再不提让小酥做你世子妃的事了。”
二人说笑间,已经来到后院的抱厦。
进到室内,绯鱼去架子上找温酒的器皿。
菩提将身上的大氅脱放到“吱呀吱呀”作响的摇椅上,他也去架子上找锤子修理这张有问题的摇椅。
二人听到书案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菩提一个蹦跳,窜到了绯鱼身上,两条腿交缠着盘在绯鱼腰上,两只手臂也紧紧箍着他。
菩提惊惊惶惶道:“是不是老鼠?是不是老鼠?那群狗腿子,叫他们不要在抱厦这里吃香东西,肯定是没打扫干净,招来这种可怕的东西。”
菩提整个人都挂着绯鱼身上,这是绯鱼无法承受之重。
绯鱼托了托菩提的腰,防止他从自己身上掉下去,二人像螃蟹一样,慢慢挪到了发出声音的那张书案。
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像一座小山一般,山背面,一个人的头埋在纸袋中,吃着什么酥脆的东西。
菩提绷着的心顿时松弛了,他从绯鱼身上跳了下来,把那颗头从纸袋子里揪了出来。
陆酥嘴角都是蟹粉酥的流心酱,她和绯鱼、菩提二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绯鱼的手肘撑在书案上,右掌托着腮,因为腿太长,书案的高度有些低,他这样的站姿有些妖娆妩媚。
“小酥,你为什么要这样吃蟹粉酥?”
陆酥用绢帕擦了擦自己嘴角,笑道:“我是怕蟹粉酥的碎屑屑掉进卷宗的书脊中,很难清理出来。”
菩提拿起陆酥手边的那本卷宗,上面的墨汁还没干,因为书案上堆得卷宗太多,这本刚写的卷宗只能放在案上仅剩的这一小块空处。
菩提吹了吹书页上面湿湿的墨字,陆酥平时写字都很端正,这上面的字虽是她的笔迹,有些笔划却是一波三折。
“小酥,这大正月的,你的年假还没放完,怎么这么着急回六扇门奉差?”
陆酥在自己背后放了一个软枕,她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哑着嗓子道:“再在他家多呆几天,我的腰就彻底废了,所以到门子里来图个清闲。”
“谁家?”菩提、绯鱼异口同声问道。
陆酥方觉自己失言了,她滴溜溜转动了一圈眼珠子,掩唇笑道:“我说的是定国公府徐家,我不是和徐部堂的妹妹徐漱玉交好吗?这几日在她家替她晒藏书,经常弯腰。”她的脸开始泛起霞色。
“可这几日都在下雪啊,又没有出太阳,你晒的哪门子书?”绯鱼问道。
陆酥这几日都呆在元闲家中,没有出过房门,她并不知道外面的雪就没停过,因为寝房过于温暖,还有元闲那个人形暖炉时时刻刻贴着她,她以为房外应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
她必须把这个话题岔开来,看到绯鱼手里捏着的那枝墨梅时,眼睛一亮。
“鱼哥,这墨梅该插在红瓷瓶子中才好看,我记得二重门后的库房里有,你去寻来,把这墨梅修剪修剪插到瓶子中,大家都可以赏赏。”
绯鱼点点头,去库房找花瓶。
菩提还站在书案旁,一直竖起耳朵,认真听着陆酥说话,“小酥,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沙哑?佛哥给你去冲杯菊花茶喝。”
“多谢佛哥!替我多加些蜂蜜在茶里。”陆酥松了口气,终于把这二人给打发走了。
她继续把头埋在纸袋子中,吮吸着蟹粉酥中的流心。
绯鱼寻到了红瓷瓶子,回来插上那枝墨梅,摆到了房中最显眼的地方。
他挠着后脑勺,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要问陆酥。
“小酥,你支使我去寻瓶子插花,可门子里的这些捕快都是些大老粗,他们才不懂赏花这种风雅之事呢?”
“!¥……”陆酥的头还埋在纸袋中。
绯鱼走到书案边,让她把头从袋子里抬起来。
绯鱼:“你刚刚说了啥?”
陆酥:“我说就是因为大家不会赏花,才需要这枝墨梅来熏陶大家。”
绯鱼觉得陆酥说的很有道理,他对刚进来围在炉子边吃炙鹿肉的几名办案捕快道:“你们几个,吃完了,把这墨梅连带花瓶,带到每个门子去,让他们都看一遍,明日……不……今日下工前,凡是赏了墨梅的,都给我交一首诗上来。”
办案捕快甲:“鱼哥,你这不是难为兄弟们吗?我们的手都是握翎刀的,除了后堂门子的那些坐班捕快,他们本身就是写文书的,其他兄弟,一年拿笔的时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办案捕快乙:“鱼哥,你让我们为这炙鹿肉写诗还有可能,‘这肉啊,它又香又好吃,肥得流油,瘦得劲道’,大家说,我这首诗好不好?”
办案捕快丙:“好!”
办案捕快丁:“妙!”
……
陆酥扯了扯绯鱼的衣袖,笑道:“他们说得对,大过年的,就别为难兄弟们了,你也去那边和他们喝酒吃肉吧。”
“那我给你去捡块肥瘦相间的上好炙鹿肉来吃。”绯鱼道。
陆酥吐出舌头,将上面的伤口指给他看,“我舌头破了,吃炙鹿肉这种上火的东西,伤上加伤。”
绯鱼拈起案上盒子中的一块流心蟹粉酥,咬了一口,有些潮了,“这蟹粉酥也是上火的,还潮了,你别吃了。”
陆酥:“我就是看它再过一天就得放坏了,所以才赶紧吃完的,一两银子一块呢,我一个月俸禄也就两百两,能吃别浪费。”
菩提端了一盏浇了蜂蜜牛乳的菊花茶上来,他拿起盒子里剩下的蟹粉酥,一口一个。
绯鱼手里的那块蟹粉酥还剩一半时,菩提就吃完了盒子里剩下的所有蟹粉酥。
菩提把嘴里的渣渣咽下去后,又灌了半壶茶下肚。
他对看得目瞪口呆的陆酥、绯鱼二人冷声道:“确实有些潮,但不影响口感。”
绯鱼靠在陆酥坐的椅子旁,偷笑道:“每次佛哥听了你的话,就和得了圣旨一样。他最讨厌吃蟹了,尤其是蟹黄,他说一口蟹黄下去,感觉自己在吃屎一样,刚刚佛哥,吃了十几块掺‘屎’的点心,牺牲真大!”
一只箭“咻”的一下擦过绯鱼耳边,在他面颊处蹭出一道血口子。
炉子旁提着千机匣的菩提对他怒道:“这鹿肉都快烤焦了,你还不快点过来看着火,废话什么!”
绯鱼哼唧了几声,撅着嘴,捂着脸,坐到了炉子旁。
陆酥往椅背处靠了靠,满屋子的鹿肉香味儿,她是只能闻,不能吃,心上馋虫痒痒,都怪元闲那条“死咸鱼”。
陆酥端过案上的菊花茶,小口啜饮着。
老短推门而入,放下腰间的金翎刀,挤到炉子旁,绯鱼给他斟酒,菩提给他夹肉。
老短看了眼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卷宗后的那双渴望的大眼睛,笑道:“乖徒儿,这有酒有肉,你怎么不来吃啊?”
“我闻闻就好!闻闻就好!”陆酥蹭到老短身边,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师父,今日和师母吵架了吗?怎么脸上有道血爪印子?”
老短哼了一声,撇撇嘴道:“我家那母老虎越来越离谱,说要联合她那些小姐妹,向宫内的太后娘娘上疏,搞什么‘缠足自由令’,女人裹小脚,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看把她给能耐的。”
绯鱼:“可师娘的一品诰命确实是她自己挣的,师娘在六扇门当神捕时,比好多兄弟都要本事。其实我也看不惯小脚,不懂这有什么美的,天足的那种自然美不好看吗?”
菩提:“我阿娘说,女子裹小脚,是方便把她们困在深宅大院里打理家事,毕竟小脚女人走路慢,既走不远,也走不久。”
陆酥赞同绯鱼、菩提所言,她抱来自己的那柄烧槽琵琶,在烤肉炉子旁坐定。
“师父,各位师兄弟,今日有酒有肉,有花有雪,恰好有一曲最应此情此景,弦音粗鄙,诸位多担待些。”
房内诸人起哄喝彩,陆酥拨弄琵琶弦,唱道:“三寸莲,三寸莲,翘翘若新月……”
这支《三寸莲》是她从如花村回来后编写的,写的是小脚女子的悲惨一生,骂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士大夫,他们喜欢把玩畸形小脚,以此满足自己内心的变态欲望,无耻至极!
一曲罢,炉子旁的众人都在偷偷抹眼泪。
老短捏起身旁菩提的衣袖,擤了擤鼻涕。
“我得赶紧回去,帮我家婆娘润色那篇《议缠足自由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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