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门子的捕头宋辞指挥手下的无名捕快,在值房大院内点灯。
三重门后的值夜房中,陆酥伏在书案前,翻看阴阳门子的账簿。
宋辞挽着袖管,将房内铜烛台上,快要烧完的蜡烛屁股换下来。
换到书案上的那盏灯时,陆酥边拨弄算盘,边道:“宋都头,熄掉耳房的那两盏灯,再把堂上的灯熄掉一些,我看卷够用的。”
宋辞拱手道:“大人节俭,但点些蜡烛又费不了几个钱。耳房那两盏还是留着吧,大人困了也不用摸黑进去睡下。”
陆酥看着竹筐里换下的那些蜡烛屁股,道:“寻常百姓家都用不上这么好的蜡烛,你领人把六个门子的蜡烛屁股都收集起来,散给京郊村头上的那些老翁翁、老婆婆。”
她又从钱袋里取出两锭金子,“宋都头,带门子里兄弟去京郊村头时,不要穿官服、挎翎刀,对老人家说话客气些,多赔点笑脸。这两锭金子是给你去街市,买些松软易嚼烂消化的糕点果品,和这些蜡烛屁股一起捎带去。”
宋辞坚持不拿桌上的两锭金子,弯腰拱手道:“大人平时贴补了门子里的兄弟不少,我们兄弟凑些钱,买糕点果品孝敬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陆酥翻到账簿的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排字,“听后堂门子的孙娘子说,枭爷那件抓童男童女的差事没当好,圣人下旨杖了他八十,门子里的兄弟也被罚俸半年。”
“是。”宋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为什么独独瞒着我?你都比我早知道这事。”
宋辞将要屈膝跪下,陆酥喝道:“莫跪,站着回话,我不是问罪你。”
“是。枭爷、佛哥、鱼哥都吩咐了门子里的兄弟,说兄弟们的月俸他们会凑份子出。大人您平时的月俸都给我们底下人打酒买肉吃了,还要明里暗里贴许多,我们在底下经常说大人您是贷钱上工,不仅一分钱家用没挣到,流水一般的银子,全都花在门子里的兄弟们身上。”
“贷钱上工。”陆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一个个好厉害的嘴。”
宋辞也跟着笑了起来,“起初六个门子的都头们,都不大看好女子做捕快。后堂门子那些写文书的娘子们细心体贴,大人您这个女神捕拼起刀子来,都是冲在兄弟们前面,而且和其他三位神捕一样,极其护犊子。”
宋辞吸了吸鼻子,“大人,我们想您一直做我们阴阳门子的头儿,可看您身子越来越差,我们又想您留职回家休养些时日。”
陆酥掏出帕子递给宋辞,“你这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我还以为我马上要升天了呢?”
宋辞连连摆手道:“大人,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陆酥打着算盘,笑道:“我爱说玩笑话。”拨完最后一个珠子,她从钱袋里数出一叠银票,递给宋辞,“这是我作为神捕,出的分子钱。兄弟们都要养家,停大家半年的俸禄,确实过分了些。”
她又数出几张五百两的银票,递到宋辞的另一只手上,“马上要过节了,这些是给我们阴阳门子兄弟们的过节费。你的手向来干净,我们六扇门正门口那对獬豸也干净,大家不像三司衙门的人,有另外的油水捞。”
宋辞将那几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回到桌子上,哽咽道:“大人您平时连脂粉都不擦,别的娘子起码还会戴珠花首饰,大人您就穿官服、戴官帽,这些钱还是大人留着给自己置办些体面的行头吧。”
陆酥撑着脑袋笑道:“我不爱在兄弟们面前打扮,是因为我家有个醋坛子。”她的指尖点着桌上的银票,“这些钱也是我家那醋坛子给我的零用钱,你放心和门子里的兄弟们花,我家那口子会给我买珠花首饰、胭脂水粉的。”
陆酥将银票塞回到宋辞手中,帮他扶正了官帽,嘱咐他道:“你给咱们门子里的兄弟们发了这些过节费,让大家不要到其他门子说,咱们有财不外露。到时候其他门子兄弟以为我是个土财主,都想调来我们门子当差,其他三位神捕面子上挂不住。”
“属下明白。”
“好了,你快去办我交待你的差事。我今日也忙得差不多,要劳宋都头今夜替我值个夜!”陆酥拱手道。
宋辞有些惊慌失措,腰弯得更低了,拱手回道:“使不得!使不得!大人休要这般客气,大人本就是门子里值夜最多的,卑职值夜,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什么替不替的。”
“你上有高堂老母侍奉,下有那么多弟弟妹妹要养。我下回得到你家和老夫人赔个不是,成日派那么多差事给你当,让你给老夫人尽孝的时间都没有。”陆酥这里说的倒不是玩笑话。
宋辞是三品金刀捕快,假如陆酥没当上二品神捕的话,六扇门第四位神捕该是宋辞。
神捕和低一级的金刀捕快,一年差将近千两俸禄。
对于陆酥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她还有《风花雪月集》的书费。
对于出身庄户人家的宋辞来说,一千两,足以改善他自己一家人的生活。
护城河东堤坝旁,大雨倾盆,河床水位居高不下。
看着波涛汹涌的水面,陆东楼面色铁青,怒道:“朝廷每年给工部拨了那么多银子,修了整整三年,这段护城河三十里都不到,你们工部的银子花哪里去了?”
工部侍郎战战兢兢,刚要回话,从河里上来的测量河床的小吏过来禀报,“陆次辅,这条护城河的宽度、深度都比工部上报的数字缩水了一半。”
陆东楼照着工部侍郎肋上就是一脚,骂道:“贪钱也不是你们这种贪法!汴京多雨,护城河除了有防御的作用,还有泄洪的作用。今年开春,暴雨就没停过,要是这处堤坝垮了,别说东郊这里的村庄要淹掉好几个,整个汴京街道,都会涨水。”
披着蓑衣的元闲抠下坝墙上的一块砖头,轻轻一掰,竟然是空心砖,又用手揉搓了一番,黏土的质量也不好,砖的厚度也不够。
徐漱石将砖渣拿给陆东楼看,陆东楼对着跪在地上的工部侍郎吼道:“妈的!你们是拿人命开玩笑呢!怪不得你们工部的头儿今日没来内阁议事,把你个侍郎推了出来。”
陆东楼对着工部侍郎的脸上又踹了一脚,他吐出一口血沫,还有几颗牙齿,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惊惊惶惶,抖如筛糠。
工部其他的官员也跪了下来。
陆东楼拿起一块砖就往工部侍郎背上砸去。
“你们工部今日还有脸在朝房要修建护城河的钱款,这是修河,不是过家家,我都替你们工部害臊。一个两个的,只会把钱撒在女人身上。”
他又抡起几块砖头,把工部侍郎头上的斗笠砸了下来,血水混合着雨水,浸泡着工部侍郎身上的绯袍。
“你们工部这些鸟人,都等着革职吃牢饭吧。”他转身对捡了一篮子砖块的徐漱石道:“你回三司衙门后,让都察院给他们工部的堂官,一人腾一间牢室出来,他们就是平时胃口太大了。护城河填了又挖,挖了又填,变着法子向朝廷要几道钱挥霍,修出这么个玩意儿,比老子家的水渠还不如。”
陆东楼向元闲招手,“元尚书,你们户部把这几年拨给工部的钱款都算一遍,不光是护城河,其他的账目也要理出来。老子今天就回内阁值房,熬个大夜,把参工部的本子写出来。”
陆东楼本来以为自己死鬼老爹已经够贪了,工部上下贪的钱银比他们父子还过分,这让他有些气急败坏。
陆东楼命手下人,给工部在场的官员,一人嘴里塞了一块空心砖,让他们嚼碎了咽下去。
元闲回到户部衙门,虽然披了蓑衣,身上的官袍还是全部浸胀了。
他推开值房的门,进到寝间,陆酥正在衣橱前给他叠放衣服。
他想抱一抱她,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只得作罢。
“酥酥!大雨天的,你怎么跑我这来了?”
陆酥转头,看到他这落汤鸡的模样,如玉的面容,水珠滴滴答答地从他下颌滑落,精致如画的眉眼上,氤氲着湿湿的水汽。
她催他剥下身上的官服,用巾帕替他细细擦拭着头上的湿发。
“你这最后一件里衣,等我避出去了再脱。”
元闲欲要解开衣带的手停滞住了,低头道:“好。”
心想:酥酥真是极其容易害羞。
元闲走到屏风后,将身子浸没在浴桶中,水温是她精心调试过的。
“酥酥!”
“我在。”
“你可不可以坐到屏风外,和我说话呀。”
陆酥搬了把圈椅,背对着屏风坐下,面上微微发红,“阿闲,你想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嗯……”陆酥很认真地思索着,“喜欢?应该是在朱雀桥吃第一碗面时,那时的你啊,傻傻乎乎,但很合我的眼缘。”
元闲摸上自己侧脸的那道疤,“那现在呢?”
“你指什么?”
“还合眼缘吗?”
“现在还是傻傻乎乎,只会以为我钟意的是你的皮囊。阿闲,要不我也在自己脸上划道口子,这样你也能够对我放心。”
“不可以!”他急道,“酥酥,我……你……”
他有些语无伦次。
她听到里面的水声,温声道:“我和你开玩笑的,我不会自伤。”
“那你也不能自苦。”
“自苦?”
“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在六扇门不要那么拼命,这种熬法,短……”
短命,可那个‘命’字他说不出口,他太想和她白头偕老了。
陆酥抱着头,仰躺在圈椅背上。
“阿闲,那不是自苦,是我见众生苦,想为他们多苦一苦。”她的眼睛起了些雾气,“你不也一样吗?你见我苦,想为我多苦一苦。”
“酥酥,我有些自私对不对?老是打着为你好的借口,把你推到别人身边。”
把她推出去的人是他,放不下的,也是他。
执念深重的人是他,想要独占她的,也是他。
“我……恕……你……”
她从来没有在自己心中,怪责他半分。
两个人皆是无可奈何,与其埋怨,不如珍惜眼前的花好月圆。
元闲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埋入水面下,只露出一对清澈的眼。
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她说,此时此刻,他恍然大悟,就算自己如何欺她骗她,他的酥酥,都不会弃自己而去。
“阿闲,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在浴桶里泡久了,有些晕?”她正欲起身,想要闭着眼睛,进去把他捞起来。
水声哗啦,他道:“我马上穿好衣服,你别进来,地面湿,容易滑倒。”
“好,那我去炉子上给你热姜汤。”
元闲系好身上的道袍,走到外间,看着她执着一把蒲扇,坐在小板凳上,扇着炉子里的炭火。
他接过她手中的蒲扇,“看你都成了个黑脸猫,用手捡的炭?到我身上蹭一蹭。”
她正欲起身去净手洗脸,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手上的炭灰蹭到自己的袖子上,又用指腹摩挲去她鼻尖上沾的那点黑,“你小时候最爱干净,脏了手都是往我和徐小六身上蹭。往后,只准蹭我一人身上。”
“哦?原来你们知道这回事。”
“只是装作不知道,你是关内侯府体面的二小姐,心气高得很,又是从不认输服软的性子。”他亲了下她的鼻尖,“酥酥,就让我来维护你余生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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