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很疼吗?”
“嗯,有些受不住。”
元闲撩开衾被,裹上贴身的里衣,点亮床头的烛火,拉开茶桌的抽屉,冲泡了一盏温神茶。
撩开纱帐,她肩颈处出了一层薄汗,后背上也是深浅不一的红印。
他替她挽了把濡湿的头发,哑声道:“酥酥,把茶喝了,我抱你去沐浴,舅舅给了我些药,你净身后我替你上。”
她有些懒怠,嘤咛了一声,靠在床头,抬起左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小口辍饮着。
“你把药给我吧,我自己上。”她的声音慵懒、略带嘶哑,整个人身子骨酥软。
元闲坐在床边,揉按着她的腰,凝视着她的右手腕处,“我刚刚是不是捏错了手腕?弄伤了你的右手?”
“没有捏错,但是右手轻微压到了一下,无妨,我执笔不用右手。”她轻咳了一声,“我穿来的那件防风避雨的斗篷被树枝勾破了,你取一件你的给我。”
他走到衣橱前,将平日穿的一领斗篷执在手上,犹豫了片刻,又扔回到衣橱中。
对着屏风后沐浴的陆酥道:“酥酥,你宿在我这里,天将亮时,我骑马送你回六扇门。”
“我不是回六扇门,我是回定国公府,要不是你……”她咬住下唇,羞红了脸,嗔怪道:“我今夜只是单纯想来看看你新搬的值房,想要是值房内生活物件不齐全,帮你添些。”
她气恼地用手拍打了下水面,“你下回再哄我替你铺床,不能够了!”
元闲站在屏风外,有些心虚,摸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我确实有些犯浑,那我送你去定国公府。”
“我自己骑了马来。”她听着外面的雨声,想起自己来户部衙门时,经过护城河,见几个胆子大的童子,在河堤旁钓鱼虾,他们脚下的土砖并不结实,“阿闲!”
“嗯。”
“我怕今夜会出事,你去汴京府衙,找到汴京府君,多带些人手去巡守各段的护城河,旧的护城河段也要守,新的护城河段更要守。”
元闲早就想到了,“我回来时,已经知会了汴京府君,让他疏散护城河附近住的百姓。你也怕今夜的暴雨,冲塌了护城河的堤坝吗?”
陆酥从浴桶中出来,边系上衣带,边道:“老护城河段是靖文年间修的,本来是固若金汤的,汴京宫变时,受炮火轰击,后面永寿帝登基,迁都玉京,朝廷没有再拨款修缮汴京的老护城河段。”
她穿上了最后一件外衫,从屏风后出来,“新护城河段,是圣人将帝都迁回汴京,让工部修的。我爹爹在世时,如今的工部尚书和我爹爹并称神熙双鬼,大贪鬼的鬼。他修的堤坝,估计只用了朝廷拨款的三分之一,垮掉是迟早的。”
元闲手中攥着药盒,伸手递给陆酥。
陆酥接过,放入袖子里,“我回了定国公府再用,你上床睡吧,估计眯一阵子,内阁那边就得开始点灯了。”
他替她披上斗篷,见长了不少,寻来剪刀把拖在地上的一截剪掉了。
双手环上了她的腰,“酥酥,徐小六……”
陆酥举起双手,捏住他的两只耳朵,抢言道:“我回定国公府不是找徐小六,是找七七,我和她一块睡,你这个醋精就不要多心了。”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你要清醒清醒,不要脑子里成天惦记我,我是不会跑的。”
他勾起她的小拇指,二人盖了个印。
陆酥笑骂道:“孩子气!”
陆酥走后,元闲心里怅然若失,没有上床就寝,而是伏在书案前,翻看《鲁班书》。
他听过民间传闻,在河面架桥时,会把男童葬在桥头,女童葬在桥尾,这叫“活人桩”。
帝王修建宫殿时,也会用活人打地基。
幸亏汴京的雨还在下,假如万象海上的那座蓬莱神宫开工,三百对童男童女活埋,简直是浇天的罪孽。
丑时四刻,正如陆酥所言,内阁朝房点灯了。
几顶朱红的软轿落在皇极门宫道上,内侍撑开黄布油伞,迎阁臣们进朝房议事。
元闲掸了掸官袍下摆的雨珠,推开了内侍向他撑开的伞,自己打着一把青绸油伞。
他进到朝房中落座,扫了一眼,问坐在自己身旁,敲着折扇哼小曲的礼部的陈尚书,“徐大人是出恭去了吗?怎不见他的人影?”
陈尚书哼的是《十八摸》,一脸/淫/笑/道:“徐大人是圣人的心腹,他不像我们,必须苦哈哈地半夜爬起来,跑内阁朝房来听些子不紧要的事。”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股酒味儿。
“他家夫人那样的温香软玉,换作是我,也舍不得半夜丢下佳人,跑这来议护城河堤决口的事。”
他不耐烦地用折扇端蹭了蹭自己的额角,对正在发愣的元闲道:“元大人你说是不是?河堤决口,也就淹死些卑贱如泥的百姓。我们可是社稷功臣啊,要是熬夜猝死了,不比那些贱民的命要紧千万倍。”
进来的首辅高严卿,照着陈尚书的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肃声道:“你个龟孙子是来得最晚的,还是从教坊司那里抬出来的,酒还没醒透吗?在这里胡说八道。”
陈尚书拉开座位,起身对高严卿拱手弯腰道:“老师教训的是,学生和元阁臣聊得来,一时嘴快!一时嘴快!”
“在内阁没有什么师生,称职务。”高严卿面色有些不愉。
陈尚书改口道:“元辅,下官失言。”
高严卿的余光扫了元闲一眼,在上首落座。
“工部新修的护城河东堤坝决口了,驻守汴京的月蟾军去堵口子,沙包也用了,堵不住,士兵搭人墙去堵,没有用。”
高严卿硬是挤出两滴老泪,“来之前问过圣人的意思,这洪水再怎么淹,也不能淹到汴京城内来。”
他的目光落在陆东楼身上,“陆次辅,你向来最能体察圣意,你给大家说说,圣人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陆东楼垂下了他那对狐狸眼睛,手骨捏得啪啪响,这老东西把难题踢自己这里来了,他才不上赶着当罪人呢。
“我在家哄闺女睡觉哄了半夜,头昏脑涨的,不能答元辅的问题。”
高严卿扫了一圈,阁臣们都把脑袋垂了下去,他厉声发问道:“谁能答?”
徐漱石正好从撩开的门帘处进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
徐漱石:“?”
高严卿笑眯眯道:“漱石,你快落座。”
徐漱石在元闲身旁坐下,他拍了拍自己肩膀上落的雨珠,掏出一条绢帕擦着脸上的雨水。
元闲瞟了一眼,小声在他耳边问道:“这帕子不是酥酥的吗?”
徐漱石匆忙一团,将帕子塞回到衣袖里,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看……错……错……了……”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我给陆小二上药。”
元闲将手中的折扇重重摔在桌子上,用力捏住徐漱石的右手腕。
徐漱石痛得“嘶”了好几声,小声道:“今天七七不在家,只好由我帮陆小二换手腕上的敷药了,我没占她便宜,我发誓!”
“是哦,酥酥手腕上也需要上药。”元闲的心松快下来,放开了手。
“也?她还伤到哪里了?我怎么不知道。”徐漱石揉着自己右手腕那一大片红了的地方,一脸懵懵的样子。
元闲面上一红。
高严卿听到这二人的动静,呷了口茶,对元闲道:“元阁臣来答一答,圣人是何意?”
突然被点到的元闲,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对他不停摇头的陆东楼。
反正今天肯定得讨论出个结果,他急着回户部值房补觉,道:“圣人的意思,就是让我们挖条河道,把洪水引到东郊。”
高严卿满意地捋着自己的胡子,刚要接话。
元闲继续道:“但是,洪水一旦分流到东郊,淹了田地牲畜不算,东郊三万百姓来不及疏散,肯定死伤惨重。”
元闲捡起了桌上的折扇,敲着桌子道:“不分洪的话,只有汴京城东角那块皇陵会被淹,守陵的人家只有几百户,容易疏散。”
徐漱石扯了扯元闲的衣角,提醒他道:“那是靖文皇帝的陵寝,肯定淹不得。”
高严卿附和道:“徐阁臣说得对,我主张分洪,诸位呢?”
大家纷纷附和高严卿的意见。
元闲默不作声,喝着闷茶。
他的心情极其沉重,三万百姓的命比不过一具尸体。
散会后,徐漱石和元闲同到皇极门乘轿。
大雨滂沱,人心浇漓。
元闲自己撑着青绸油伞,徐漱石身后跟着一个给他打伞的内侍。
元闲把徐漱石拉到了自己伞下,唇贴着他的耳廓,声音细小。
“我问你,要是你坐在圣人那个位置,今天内阁议的那件事,你是主张分洪,还是不分洪?”
徐漱石一怔,他攥紧了拳头,缓缓开口,“分洪。”
元闲丢了雨伞,揪着他的衣领,往他侧脸重重砸了一拳,质问道:“你再说一遍,是分洪还是不分洪?”
“分洪!你问我多少遍,都是分洪!”
撑伞的内侍想要上来拉架,徐漱石挥退了他。
元闲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捡起了地上的青绸油伞。
徐漱石:“你看不明白吗?靖文帝当年下葬皇陵,陪葬的活人就有一万之数,礼不可崩。现在的世道,那三万百姓就算救下了,也会饿死病死。”
雨水淋透了他全身,他对伞下的元闲拱手道:“阿闲,你为酥酥一人而活就好了。我要是你,被她那样喜欢,我可以不要江山,陪她去孤山归隐。”
他哽住了,滑落到唇角的雨水有股咸咸的味道,“可是……她不喜欢我啊……”
元闲撑伞,转身离开,消失在大雨中,留徐漱石一人站在原地踟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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