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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论友,不拘身世地位,更多的时候是看脾性是否合拍。
意气相投者,皆可为友。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谈天说地,都算好时。
所以倒不用担心,差出的时节与俗常。
只是怕他不愿意,又不忍拒绝,真不真假不假,因此才感到为难。
叶棠芜抵咬着唇角的软肉,还没纠结出,要不要问裴烬。
他的声音倒先稳稳地传了过来。
“实对不起,此前失礼了。”裴烬嗓音极为低哑,眼中沉沉的情绪都被压下,一眼望过去,是四月山间的柔暖春风。
他半敛着眼眸,勾织出的内疚情绪是如墨般的浓绸,近乎化为实质。示弱时,锋利如刀般五官轮廓像是被柔化了几分,让裴烬整个人透出一种矛盾的脆折来。
叶棠芜几乎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在怪自己,夜明珠拿晚了吗?
“无妨,是我没踩稳。”
叶棠芜瞧着裴烬低垂着的眉眼,全然不见霜雪般的凛寒之意。他看着她时,面上盈出了明晰的瑰色,视线缠着她,是极度的馥郁与招人。
像是被蛊惑住了,话没怎么经过思考,脱口而出就回了出来。
过了半瞬,又觉出不自然来。她先前从不会这样,防备之心消了又消,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微凉的指尖渐渐触上脸颊,试图往下降些燥热的情绪。一定是这假山里的空气不流畅,太闷了,自己才会这般反常。
提起荷白袖边时,放着的小盒往下滑了滑,叶棠芜伸手重理了下位置。
心也跟着安定了几分。
她抬头看去,眼前的人已转身过去,背影如拔竹般隽永。手中托着那颗夜明珠,往侧后方稍微递了递。
更像是为她映亮前路。
习武的人,夜能视物吧。
裴烬霜白的指骨漂亮极了,虚虚拢着,竟有些说不出的散漫与懒怠。润泽的萤石透明,正点点发着星黎色的幽光。
虽比不上烛光灼烁,但也能勉强看清四周。叶棠芜提裙跟在他身后,拐绕在假山的径路里,层阶并不开阔,但搭建者应该是花了很多心思。
弯弯绕绕地,很多个岔路口。
这处与那处的风景近乎一样,皆是些青色石苔,静水小潭。脚下的路像是延伸很远,又觉得只是在寸土之地上,来回打转。
裴烬走路的速度并不快,怠悠悠地。叶棠芜跟着并不吃力,到最后竟有些走神。
这段路总会有个尽头,可她心里的事情千回百转,勾缠着她,想要一个答案。
浅云青的磷光映在裴烬的侧脸上,他下颌此刻隐隐绷紧着,眼睫也懒懒地垂着,在眼睑上投下了一层阴翳。
更显得面容隽秀如刀,不笑的时候,气质极清冷,会让人发怵。
是一种对万事皆不在意而产生的漠然。
似是从未了解过裴烬。拿出夜明珠的那一刻,他面色实在太平常,世家公子一般大的年纪,却早没有了夸耀虚妄之心。
泼天的富贵面前,仍是这般自洽的模样,丝毫不会因拥有什么而自满。
与他接触,就好像在一点点拨开蚌肉冷硬的外壳,抵过凛冽的寒风,便是柔韧细腻的内里,更存如珍珠一般宝贵的气韵礼节。
由己度人,看到的都是数不清的好。
叶棠芜的心变得好柔软,也不可控地泛起了一点羞愧来。因着之前的责问,她不该那样犹疑。
越往前走,路渐渐开阔起来。
浮光掠影,繁盛盎绿的松杉枝叶层层遮蔽在了褐灰山口之上,光线明灭,映得并不分明。地面上展着斑驳的光影,尘埃不甘地飘扬着。
裴烬的手触上藤蔓的那一刻。
叶棠芜轻声咬出字音,却不是问句,话语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别扭。她攥着手心,借着裴烬这会儿没回头看不见她的神情,大着胆子道:“我与殿下志向相同,想与殿下结交为友。”
“结交为友?”裴烬字句咬地极重,这几个字哼于唇腔里,又不停掠过心间,连着扯藤蔓的动作都停了。
他闭了下眼,漆黑的眸黑沉一片。周身的气质骤然发生改变,眼睫掀起时,是不熄的冷寒之意。
裴烬心上涌上了浓重的荒唐感,还夹杂些说不清的挫败。
抵挡不住,不知如何。
他没法认,朋友的关系一旦定下,不好攻守。
时间这会儿变得极慢,分秒都被无限拉长,感官在这一刻也变得灵敏了许多。裴烬没有答话,叶棠芜想说什么补救,又感到颓然无力得紧。
也不为关系,只是总感觉她和裴烬总会一起谋划些什么事。
会互为底气,更会互相信任。
她不愿错过如此好的友人。
也会有瞻前顾后的时刻,但更多的时候值得的事,她愿意去争取。但今日不知道为何,讷讷地开不了口。
裴烬拒绝的事情,很难有回转余地。
阵地王将,一诺千金。话从来不是能随便应承的,不过几瞬,叶棠芜心思转了好几次,慢慢地竟也平缓了下来。
裴烬伸手扯开藤蔓,从容不迫地,姿态说不出的风雅。
叶棠芜没看到裴烬清隽的身形前,藤蔓侧端上的尖刺已扎进了他的手心,猩红了一片,鲜红的血珠缓缓流下,在雪白腕间晕开痕迹。
危险又迷人。
眼里流淌着的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唇角懒散地勾起,笑意却完全抵不到眼底,鲜血叫嚣着涌动起躁意,是肆意乖张的模样。
叶棠芜全然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
假山内遮蔽了暖融阳光,湿冷异常。内里满布青苔溶洞,又涂饰了许多造型奇特的剔透钟乳石,悬于半空,本就有些压抑。突然寒冽起来的气氛,叶棠芜也没有多想。
她跟着裴烬出了假山,视野豁然开阔。朗清的日光毫不吝啬地倾照洋洒着,白玉石廊阶互相连通,下方是一方澄透见底的池潭。
水波荡漾,粼粼飘过,路过高于水面的尖利石头时,会激拍起朵朵白色的霜花。远处云杉枝叶繁茂,丝绦般落垂着,水面上映着青翠倒影。
怡然又自得。
若是夏日里,荷花高起。兴致充盈时,躺在一叶扁舟里,任微风拂面,随着它飘荡远去。
全然忘记今夕何夕,盛景里只有自己一人,酿了佳酿饮酌,连烦恼都要暂时被搁置在身后。
神仙般的快活日子。
裴烬指尖轻扬,卡了一下半高石柱,从雕刻的顾盼白狮塑像中,取出几包草藻鱼食,轻缓递到了叶棠芜的面前。
绸纸包小巧,上面还有水草绣图。裴烬嗓音极为闲散,眉眼懒懒地垂着,不见半分冷厉情状:“锦鲤祈福,许个愿。”
“许点能实现的。”裴烬悠悠地补充了句,日光耀眼,他看着叶棠芜的眼神柔和,涌着看不见的暗流。
神是骗子,他不帮你,我来替你达成。
叶棠芜笑着移开了视线,眼尾明快地上扬,面容姣美生动,鞠着盛夏的热潮。她没再看裴烬,转手捻起了鱼食。
许愿心诚则灵,她才不会把愿望讲给他听。
鱼食洒落,尾尾红鲤欢快地游了过来。聚在一起,成环浮跃,争夺着嬉戏闹水。
没一会儿,叶棠芜手里的鱼食喂完了。鲤鱼甩甩尾,打个挺儿又游远了。
叶棠芜挑挑眉,暗嗔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只瞧上了她手里的鱼食,哪里知道是因为,畏惧了身边人释出的冷压呢?
她已经有两刻没看他了。
裴烬眼神幽深,他伸手暗了暗有些发胀的眉心,面上凝着的那层霜寒之色,直到叶棠芜回眸看他,才压下了些。
“你看这鱼儿,吃完了我的食,摆摆尾便都走了。”叶棠芜语气骄矜,虽是嗔怪的话,却没真生气,打趣的意味更多些。
裴烬瞧见了叶棠芜眼尾上跃起的那一点红,在清澄的眼眸中,真仿若一条摆尾而过的红鲤。
池里那些顽物,换新的便是。眼前这个人,纵然有时性质一样恶劣,但裴烬说不得骂不得,心上揉皱出了千般情绪,也狠不下心,让她受一点委屈。
“明天换一批新的,招些听话的。”裴烬低应一声,浓黑的睫羽垂下,沉声哄着叶棠芜。
“是听话的还是笨的?”叶棠芜洋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却笑得更明媚了,连眉眼都弯了起来,迎着璀璨盛盛的光芒。
话语间钻了空子,有几分狡黠玩笑的意味:“吃饱了不走,在这等什么呢?难不成还有食?”
“便是有,也是千层桂花糕,给不得他们的。”
叶棠芜瞧见裴烬眼底跃升起了星点般的笑意,冰霜塑出的眉眼泄出融融暖意,眼尾的那颗泪痣,熠熠晃人。
裴烬朝她略颔了颔首,没同她争辩回驳。
仿若她的话,都是对的。
默了半瞬,叶棠芜伸手从袖中取出了檀木盒,托在柔嫩的掌心递了过去。
“枫叶签,我收到了,很喜欢。”语气极轻,叶棠芜眸光诚挚,字句斟酌着道:“赠花一事,能抵了。这个太贵重了。”
“打开看看。”裴烬没接过来,他无奈地弯起了眉,像是有些泄气,语气放低了许多。
叶棠芜歪了歪头,不解他的意思。
精心准备的礼物,对方如果看都不看,是会难过的吧。
尽管是因为太贵重,而不能拥有。
在他柔暖的眸光里,叶棠芜心里泛起了不忍。
白皙的指节轻扣,檀木盒缓缓打开,呈现出一件信紫软绸绢帕来。
上面绣着一枚金玉耳饰,丝线勾得精密,溢彩立体,剔透状似糖浆。
苏绣制,若不经心地打眼一看,仿若这枚耳饰是确起其物。
而这件娟帕,不过是承接着它的铺垫。
有巧思,苏绣在京城里极为难得。
选料裁衣,也是世家才有,且工期漫长。这么一块绸料上绣立体小图,便更费力了。绣得这般真,是极为罕见的。
叶棠芜反复看了两遍,不由得惊叹了一声。不是银钱上的贵重,是心思上太过精妙了。
当真美轮美奂,便是在内阁府里见惯了那些珍惜的玩意,此刻也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但是无功不受禄。
叶棠芜闭了下眼,又把手往前递了些。眼神流连在帕上,游移远去,又晃悠回来。眉心皱着,那张小脸上溢出了一点惆怅的苦色,违着本心低声开口:“很好看,但我用不上。”
“殿下还是拿回去吧。”
“我们不是朋友吗?”寒风带来裴烬的低语,像是败下阵来,他垂着眸,阴影覆过来时,神色冷清地像一块透冰,笑容极淡地虚悬在面上。
叶棠芜飞快地抬眼看着裴烬,眸中的神色从不可置信转为喜悦。
她低头慢慢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包桂花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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