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方辕，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洛兰笙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他的。
上辈子的十八岁，是洛兰笙最痛苦彷徨的一年，也是她凤凰涅槃的契机。
她在二月过完十八岁生日，三月里祖母就病倒了。
一向宠溺她的祖母突然再也不顺着她，对她百般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终于磨得她答应了和镇国将军幼子方辕的婚事。
她还记得祖母当时躺在病床上，咳一声嗽就吐一口药，吐一口药就带一口血，痛苦得缩成一团。
祖母吐完血，等喘息平稳下来，又道：“那个许君回是绝对不行的，你追了他三年，他要是个好的，还不早跟你定下了？他一边吊着你，一边对别的姑娘温柔体贴，这种男的我见得多了，他这是在养鱼你懂吗？你就是他鱼塘里的一条鱼！”
“你爸妈要是还在，看到你为了这样一个渣男神魂颠倒，还不一棍子打断你的腿！”
“听奶奶的话，那方辕是个好对象，别的不说，就他那张脸，不比许四差，你一定会喜欢的！”
“奶奶寻遍了京城，敢打包票，方家小子最靠谱，奶奶原本还怕人家看不上你，谁知那一年方辕回京，见过你，也记得你，听说议亲的人是你，一口就答应了！”
“兰兰啊，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奶奶一向也不干预你，但如今奶奶没几天日子了，你还对那许四执迷不悟，奶奶死也不放心！你就听奶奶的，跟方辕定亲吧……”
祖母边说话边咳血，仿佛全身的血都要吐完，洛兰笙哭着答应了。
四月定亲，祖母五月病逝。
七月，听说方辕回京了，她偷偷跑去京郊军营看他，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张脸。
第二天她就上门退了婚。
她不后悔退婚，毕竟连眼缘都没有的人，怎么能与之共度一生？
但是她后悔自己退婚的方式。
直接把婚书撕了丢在方家门口，无论如何，这实在太伤人了。
这桩婚事是她自己答应的，到头来方辕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至今还是全京城最大的笑柄。
洛兰笙想，好在自己上辈子没能活过那年冬天，这也算是对她任性妄为的一种惩罚吧。
三年前，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岁，只可惜已是秋天，婚事已退，方辕也早就去了边关，她想上门道歉都没个对象。
由此也证明了祖母的眼光着实不差，这个方辕不仅自己人品过硬，全家都很不错，在被洛兰笙用那种羞辱人的方式退婚后，他和他家从未对她或她家有过半句诋毁刁难。
最多在街上见了面，当做不认识，默默转开脸走掉。
听说从那以后，这三年方辕一直待在边关从未回来，洛兰笙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见他。
下意识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躲开，逃走。
但她已不是上辈子那个骄纵跋扈、任性妄为的小女孩了，她做的事，她得负责任。
她拄着拐杖下了马车，一瘸一拐地向那人走过去。
那青年却似没看见她，只注意到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挡了他的路，便转身往一旁走了。
他果然还在生气，不过再气也是应该的。
洛兰笙略一犹疑，鼓起勇气叫道：“方公子！”
青年闻言驻足，转过身来。
洛兰笙道：“方公子，对不起！”
她诚恳地向他行了个大礼。
尹皮皮也下了马车，上前扶住洛兰笙，奇道：“怎么了？你干嘛向他道歉？”
洛兰笙低声道：“一会儿跟你说。”
青年打量了洛兰笙好几遍，似乎才想起她是何人，冷笑道：“是你？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再说，对不起有用么？”
尹皮皮叫道：“哎你这人怎么得理不饶人啊？”
洛兰笙用手肘碰碰她，诚恳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做了错事，给方公子和方家添麻烦了，我是诚心道歉的！不求方公子原谅……”
“你还想得到原谅？”青年冷笑着打断她，“没揍你就算好了！像你这种愚蠢狂妄的女人，就该一辈子被人吊起来，每日打三顿！”
尹皮皮怒道：“你怎么说话呢？我家兰兰惹你哪了，不是已经道歉了么，你这样骂人算什么好汉，真是丑人多作怪！像你这种丑……啊！”
洛兰笙狠狠掐了她一把，疼得她生生住了口。
“打扰了方公子！”洛兰笙又向青年深深一揖，“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公子原谅，只望公子能淡忘过往不快，一生顺遂喜乐！”
青年重重地哼了一声，大踏步而去。
挨了一通骂，洛兰笙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
她见尹皮皮还在对着那人的背影嘟嘟囔囔，笑道：“本来就是我的错，你别怪他了。走，进去看贺大人去。”
尹皮皮眼睛一亮：“对，去看看贺大人，洗洗眼睛！”
洛兰笙暗暗叹了口气，真是物以类聚。
她两辈子都没改掉看人看脸的毛病，祖父说像她这种只爱美色的人叫做“颜控”，最是肤浅，要吃大亏。
祖父希望她能跟才华横溢、注重内涵的姑娘做朋友，谁知她到览城来结交了一个尹皮皮，是个比她还严重的颜控。
两人进了驿馆，在前厅等了一刻钟，贺昭才出现。
他脸上的伤口果然已经痊愈，没留一点痕迹，穿上一身华丽的锦袍，折扇一摇，京城八公子的风范又回来了。
尹皮皮安静如鸡地坐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就差在脸上写上“我是色鬼”几个字。
那色眯眯的神情，跟以前的洛兰笙一模一样。
所以洛兰笙特地把自己的座位挪开了一点，让她更好地欣赏美男。
贺昭对有姑娘这样着迷地观看自己很是满意，笑道：“不知洛大人驾临，有何贵干？”
洛兰笙道：“听说贺大人要给我请功？”
“那是自然！”贺昭朗声道，“贺某可不是那种冒领功劳、打压他人的小人！”
洛兰笙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怕你抢功劳，我是说，你既给我请功，能不能提一下我的请求？”
贺昭道：“放心，我敢肯定这一次你会升迁的。”
洛兰笙急道：“不是这个！”
贺昭道：“你还有别的要求？能升职就是最好的了。”
“我并不想升职，”洛兰笙郑重道，“我们县的百姓日子太苦了，山多地少，石多田少，每年打下的粮食连糊口都不够，可是缴纳的赋税跟隔壁樟县一样多，他们樟县田地多肥啊……”
“你想请求圣上减轻你县的赋税？”贺昭断然道，“既无大灾，也无大祸，无缘无故减税，绝无可能！”
“不是减税，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洛兰笙翻了个白眼，“我也是读书科考当上的这个小官，这一点我岂不知？”
“那是何事？”
“朝廷能不能奖励我一笔银子？”
洛兰笙迎着贺昭怪讶的目光，郑重点头，“你没听错，不用升我的官，给我钱就好，三千两就够了！”
“你要这么多钱何用？”
“我打算用这笔银子办个学堂，让孩子们免费读书，再从隔壁县屯些粮食，遇到灾荒时也能开仓赈粮，我们县粮仓一直是空的，听说去年雨水太多，起码有几百人饿死了……”
她说着说着，眼里不觉泛起了水光。
贺昭脸上早已收了戏谑的表情，看了她半晌，郑重道：“贺某必为洛大人陈情，全力周旋！”
“多谢贺大人！”洛兰笙长揖到地，“下官代我县百姓谢过大人！”
离开驿馆时，洛兰笙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请问，前几日大人的令牌怎么在辙先生手上？”
贺昭笑道：“他是贺某的朋友，前段时间我的令牌在黍县弄丢了，是他给我找回来的，后来我们在览县汇合，他就把令牌交还了我。”
洛兰笙想了想，又问：“贺大人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是啊，”贺昭笑得春风得意，“我已经在松吉府待了很久了，如今事情都已处理得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想来这次他来松吉府办了不少事，立了不少功劳，回京后必定得到天子嘉奖，难怪如此高兴。
洛兰笙笑道：“贺大人此次回京必然高升，下官先恭喜大人了！”
贺昭“哪里哪里”了一番，笑得合不拢嘴。
洛兰笙又道：“贺大人，请问那位辙先生明日也同你一起回京么？”
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他？”贺昭摇摇头，“他还要过一阵子，等兵部来人，同他们一起押送缴获的兵器和铁矿回京。”
“哦。”洛兰笙心道，没走就好。
离开驿馆时，暮色四垂，洛兰笙要去江边风亭里坐一坐，让尹皮皮先乘马车回去了。
江边的风亭里，方辕斜斜倚靠亭柱坐着，寒风猎猎，江水茫茫，把他点染成一道沉静而优美的孤独风景。
刚才方轲怒气冲冲地来找他，说在驿馆门前碰到了那个狂妄歹毒的洛家女。
“她居然向我道歉！”方轲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歉有什么用，你的名声都让她毁了！”
方辕道：“我都不怪她了，你还生什么气？”
方轲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就因为你这么没出息，我才气啊！放着京城那么多有德有貌的高门贵女不看，跑到这鸟地方来看她！她配吗！”
方辕微微一笑，轻声道：“她配。”
“哥！”方辕气得大叫，“你能不能出息点！方家男儿哪个不是铁骨铮铮，她那样对你，你还，你还……你真是气死我了！”
方轲咬牙切齿了一番，拂袖而去。
方辕冲他的背影喃喃说了句：“你不懂。”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缓缓打开，露出一只闪着莹润辉光的白玉燕翅耳坠。
眼前渐渐浮现这只耳坠细细晃动时的画面，先是白皙小巧的耳垂，再是小巧灵动的下颚，再是粉嫩水润的红唇……
他不由得喉头耸动，闭上双眼，久久不愿睁开。
收起耳坠，又摸出那张猫脸。
手指在猫脸上轻轻摩挲，仿佛这样就能跟那只画画的小手贴得更近一点。
他唇角绽开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傻笑，然后像怀念什么似的，仰头把猫脸贴到自己脸上。
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过来的洛兰笙不禁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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