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和地陷,究竟哪一个会先到来?
这个问题放诸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构成问题——
轻而清的天空怎么会塌?
伊泽尔抬头向上望去。
高高的祭坛顶上是又黑又沉的天空。
天空之上是看不见的由岩石、熔岩、与泥土组成的一千尺厚的大地,大地之上是阳光之下明珠般散落的一座座人类城市。
它们如此广袤、如此繁荣、如此沉重地压在所有陀图伽人的头顶。
也是先民们用以交换地下城永不陷落的代价。
偶尔,石质的天空会漏下几丝小雨。有时,坚硬的岩壁会渗出几缕熔流。这可能是由于地上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也可能是由于哪里兴起了一座新的贸易之都。
地上的居民通过观星来预测自己的未来。陀图伽人通过观天来推演地上人世的更替。
也因此,在所有其他旅行者关于陀图伽的描述中,陀图伽人似乎生来对美食、金钱、人欲都没有兴趣,他们把全部的人生只奉献给一项关系到城市命运的神圣事业——
补天。
今天就是本季度的最后一个月头,例行举办甄选的祭坛统一对内城与外城开放。届时,陀图伽所有年龄在十四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居民必须集体参加这场选拔。通过者将在下一季度成为一名光荣的补天人。
所谓的神圣甄选内容其实简单得出奇——只要一个人能从矿坑开采出一块补天石再一路背到祭坛顶上,就算成功。
但真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这一切并不如字面上那么容易。
参选者不仅要仅凭肉眼分辨矿藏、娴熟地使用开采工具,还要身强体健、头脑灵活,能在复杂的地形环境中迅速选择出最优线路,并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祭坛。
与土生土长的内城居民相比,仅仅是第一条分辨矿藏就足以把九成以上的外城移民筛掉。
不过伊泽尔注意到,人群中新落户的两个伙计兴奋地拿着参加甄选的号码牌,正在商量省力的办法。旁边的旅店老板看着他们,一脸艳羡。
“我想起来了,他们的商队做的是试金石的买卖——这可真没法比!”
补天,字面意义即把特殊矿洞开采出的黑色岩石拿去修补头顶的人工天幕。它们像一口倒扣的罩子保护了脆弱的地下城,无须任何支撑,把陀图伽与自然的风霜雨雪隔开,也把陀图伽与人间的白云苍狗隔开。
那些补天剩下的边角料,就成为陀图伽屈指可数的特产,也是跋涉到此的行商们梦寐以求的试金石。
由于质地坚硬,偏软的黄金划过试金石表面,很容易留下宽窄不一、色泽不同的条痕。老道的金匠凭借一块上好的试金石,便能准确地分辨出纯金、混金、真金、假金。
外城人观礼的位置在临近祭坛的道中。已经陆续有汗流浃背的参选者经过伊泽尔面前。由于终身生活在地下,陀图伽人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个子也不高大,但各个筋肉强健,重心沉稳,背着几乎等身大小的岩石健步如飞,即使走到试炼的末尾也不见减下多少速度。
比他们再晚一些经过的参选者,逐渐喘起了粗气,脚步也开始虚浮。伊泽尔在地平线上远远望见了那两个伙计相互扶持的身影,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名次,想来自己很快就要与这两位新邻居说再见了
和其他激动的观众不同,既然没有那种要定居内城的狂热,甄选在伊泽尔眼中只剩下无趣。他费劲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不由庆幸艾乐芙由于身体抱恙,没有跟着来凑这个无聊的热闹。
他掏出蘸水笔,试图对着笔记中的“陀图伽的补天秘闻”补充一些新内容,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值得额外记录。
果然还是得找机会跟内城人深入接触一下吗?要是能深入内城生活就更好了。所以应该报名参加甄选的。不过艾尔的情况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一个参选者成功登顶祭坛,欢呼的热浪如潮水般从伊泽尔身后涌来。灰袍的旅行者充耳不闻,一个人沿着空旷的街道往回走。
旅店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一样——就和空旷的街道一样——就和整座外城一样——确实,店里所有的人应该都去围观今天的甄选礼了。
不对!
伊泽尔突然意识到,哪怕整个外城的人现在都在祭坛那儿,至少有一个声音一定还留在旅店里。
此时的旅店未免太过安静了!
伊泽尔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左手打了个响指,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楼上,一脚踢开房门。只见艾乐芙窝在沙发上,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软乎乎的毛爪贴着少年的胳膊,看起来十分亲密。
两只头吻尖锐、皮毛褴褛的猎犬一前一后,闪现般咬住少年的后颈与手腕。他个子矮小,皮肤苍白,几乎透明。
这是个典型的陀图伽人!伊泽尔惊讶极了。可这会儿他不去祭坛,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是谁?”
猎犬的鼻息喷在少年裸露的皮肤上,让他一动不敢动,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雷瓦!我叫雷瓦!”
少年本能地想把双手举起来。但他才稍有动作,猎犬冰冷的利齿就逼得更紧,仿佛下一口就要咬穿他薄薄的表皮。艾乐芙伸出肉垫按着少年的手背,想要缓解他的紧张。两只树宁芙的猎犬感应到她的动作,连忙松口退下。
有了艾乐芙的担保,伊泽尔干脆地解除了召唤,不过眼神很有些不善。
他指了指会客的桌子:“过来,离我的沙发远点儿——然后把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雷瓦几乎本能地遵照成年人的命令起身。艾乐芙站起来想要跟过去,却被突然袭来的咳嗽又打趴下。伊泽尔心疼地把小黑猫捞到自己怀里。
两只雪白的爪子扒着伊泽尔的前襟,圆圆的猫头却倒向了少年。
“风。雷瓦身上,有风的气息。”
“见面时你也这么说。”雷瓦咕哝着,一点也不意外,显然已经跟会说人话的猫有过一定深度的交流,“但风是什么样的呢?”他向着黑猫低下头,“陀图伽从来不刮风。”
风,又是风。伊泽尔猛然看向艾乐芙亮晶晶的红眼睛,这是不是意味着——
“你的呛咳能止住了?”
艾乐芙“喵”了一声,迈着堪称优雅的步伐从伊泽尔怀里悠悠走了出去。她不客气地抬起右爪,雷瓦心领神会地伸出胳膊。黑猫顺着胳膊爬上雷瓦的左肩,团身找了一处舒服地方趴下。感受到肩窝传来的绒绒的暖意,雷瓦一动不敢多动,老实地交代起来。
正如伊泽尔所推测的那样,雷瓦的确是生长在内城的陀图伽人,今年刚满十四岁。
“你们也知道,十四岁是陀图伽人成年的年纪。从此以后,他们必须每季度参加甄选,被选上的人会去补天,那落选的去做什么呢?”
——这就是只有内城居民才得以知晓,外城的移民们所不知道的内情了。
按照雷瓦的说法,已成年的陀图伽男人只有两件事可做——补天,或者挖矿。其他的所有工作都由女人们分担。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这对陀图伽人并不重要。从出生起我们就被集中在保育院里由女人们共同养育。懂事之后,女孩们需要学习烹饪、纺织、护理,也需要学习语言、数学、建筑。但男孩除了需要锻炼好他的身体准备补天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用学。”
说到这里,雷瓦很不好意思地向伊泽尔展示他缺乏肌肉储备的小细胳膊,跟他的长相刚好相反,显得十分不那么陀图伽。
“您看,以我这个身体素质,能活着长大已经是侥幸,再要通过甄选就纯属妄想了。他不无自嘲地笑笑,“三年内没有死在矿洞里就是我最好的下场。”
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从甄选礼溜掉了,伊泽尔心想,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了外城的旅店,又怎么结识的艾乐芙。
不过擅于倾听的旅行者明显低估了雷瓦的倾诉欲。在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心中还怀有更离经叛道的、却不能向任何陀图伽人言说的秘密。
“但就算我像其他陀图伽人一样强壮,我也不想去挖矿,更不想去补天。”
“难道你喜欢看孩子?”
雷瓦却激动地张开双臂。被惊动的艾乐芙灵活地跳到他头上,不满地多踩了两脚。
“唔——”他抱住脑袋,眼睛却亮晶晶的,“我想去看看地上的风。”
黑猫窝在雷瓦头顶,尾巴左右摇摆,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说实话,一个从矿洞里偷溜出来的少年身上难有什么好闻的味道。就算洗干净了头脸,现在他的鞋面、裤管、衣摆上还到处都是灰黄的土痕。但当时他从旅店背后的小巷穿过,骤然流动起来的空气为正在呛咳的黑猫送去一阵清新。
当即,艾乐芙撑起小小的身体,用头把虚掩的窗户顶开一条缝。
活泼的风扑进来,黑猫追着风像一条液体流出去。
无影无形的风有时信息量大得惊人,大到足够为采风的旅行者指引出物语的流向。
无影无踪的风有时也单纯得很,单纯到只够为一只猫驱散她鼻端挥之不去的呛人烟火。
艾乐芙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一支利箭、一朵乌云,犀利、精准、轻轻跳到了雷瓦的心口上。
咚——咚——咚——
从远到近,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又一声接力般的钟声。钟声越过他们的旅店,不做停留往城门方向传递过去。紧接着从城门方向传回骨碌骨碌的响动。
雷瓦跟伊泽尔同时脸色大变。
雷瓦:“是警钟!”
伊泽尔:“为什么突然关城门?”
他们对视一眼。
雷瓦本来白到透明的脸色此刻比鬼还要难看。
伊泽尔逐渐明白了一切。
“她们在找你。”他笃定地指着少年,“她们要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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