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日当天,艾乐芙起了个大早。见伊泽尔还在呼呼大睡,黑猫从床头柜上纵身一跃——
“唔!”
伊泽尔捂着胸口坐起身:“艾尔,你不对劲。”
艾乐芙蹲在床尾,歪着头看他。
伊泽尔越想越觉得自己对:“自从认识雷瓦,你就变得很兴奋,到了葛莱兹更是天天往外跑。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只一天要睡十六个小时的小猫咪?”
艾乐芙不记得,艾乐芙不知道,艾乐芙翘起尾巴,跳到窗台上,顶开窗户,挺起鼻子对着窗外来去自由的清爽的风嗅了嗅,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好吧,但愿葛莱兹对得起你的真心喜欢。”抬手把一头乱发挠成鸟窝,伊泽尔迷迷瞪瞪,趿拉着拖鞋往浴室走。
洗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边擦脸一边探出头:“昨天我碰到投注员了。你今天买的谁?还是雷瓦?”
听见艾乐芙“咪呜”应了一声,伊泽尔又问:“你就这么相信他?”
雷瓦进步太快了。他的启蒙教练昨天在采访中手舞足蹈,称赞少年的每项天赋都是为飞行竞速而生。而晋级决赛的前七名中,也只有雷瓦一个辅助导航仪的使用者。他对导航仪的熟练操作,必然会为他在今天的决赛中增加不少优势。
“咳咳,”伊泽尔清了清喉咙,“我有必要提醒一下,身为好心的赌资赞助人,我有权利过问投注情况……”
然而伊泽尔听到的是和水声一道传来的黑猫真诚的反问:“伊泽尔,难道没有朋友吗?”
言下之意竟是觉得给朋友押注表达支持是天经地义的事,根本不需要考虑其它。
“伊泽尔报名的话,我肯定押伊泽尔。”
伊泽尔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这下全都被堵回了嘴里。
爽朗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松艾乐芙的皮毛,绒绒的,像一颗蓬蓬的蒲公英花球。黑猫的声音也像其中一朵小伞,悠悠旋转着,落到伊泽尔身边。
“比起这些,王子的梦想,伊泽尔押的什么?”
王子酷爱飞行竞速,是葛莱兹人尽皆知的事情。
在他五连冠的第二年,庄家不再开王子能否夺冠的盘口,转而经营起能否冲击冠军的黑马榜。
公共转播屏里正好播到好事的渡鸦采访王子,问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位自参赛起从未让冠军奖杯旁落的传奇选□□打不动年年参加飞行竞速大赛。
比黄金还要璀璨、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王子笑着回答:“虽然说是飞行,但飞行翼装本质还是滑行吧。”
“如果飞得足够快,一定能够真正地飞起来。但这种极速,不真正与最优秀的选手一起竞速是达不到的。”
他温柔地拂过渡鸦机灵的小脑袋。
“我想起飞——就像你一样——这就是我的梦想。”
渡鸦记者激动地要昏死在他的手心里,用它沙哑的嗓音嘎嘎叫着:“殿下,我们永远支持殿下!”
观众席上也一片沸腾!
看到这里,伊泽尔顺手推了一把鼻梁上的墨镜:“很遗憾,我押的是不能。”
黑猫这回没有跟他唱反调,毛乎乎的尾巴缠上他的手腕,像是无声的赞同。
反倒是前座的男人听到了,十分不满地回过头:“你懂什么,外乡人!”
他激动地挥动着手里的大赛手册,恨不得把种子选手历史成绩那页砸到伊泽尔脸上。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殿下的成绩每年都在提高——上一届更是提高了一大截。要论对风的熟悉程度,没有哪一座城市能与我们葛莱兹相提并论。我们的祖先曾是风之子。也就是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外乡人才把葛莱兹叫作‘虹之城’!”
没见识的旅行者却淡定地反问他:“你读过‘走路’的物语吗?”
男人一下被问懵了:“走路?……没有。你,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在说的不是这个……”
“但你肯定读过‘飞翔’的物语吧?”伊泽尔笃定地打断他,“神使的飞靴、羽毛编织的□□、骑天马游行的女武神……哈,还有葛莱兹的风之子。人类虚构的才华不是为了描述存在,而要为了描述不存在。所以世上才多的是‘飞翔’的物语,却难得有‘走路’的故事。”
“你看,即使在物语里,人都不敢想象只凭自己就能飞起来。”
“就算,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我相信殿下无所不能!”男人梗着脖子,依然嘴硬。
这就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情了。伊泽尔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随着公共转播屏里传来比赛即将开始的预告,这段小插曲很快被观众们抛诸脑后。
艾乐芙跳到伊泽尔左肩上坐好,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凝视着梅山赛道中选手们热身时产生的冰晶,纤细的白云卷曲成束,冰晶逐渐在风云之中下沉,仿佛把天上的彩虹垂直拉扯到地上,在终点线附近形成一座天然的凯旋门。
“艾尔,在想什么?”
黑猫蹭到伊泽尔耳边,小小声说:“伊泽尔,对。葛莱兹人飞不起来。从来没有飞起来过。”
她没有说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也没有说从哪里论证了这个观点。伊泽尔却像得到了最强有力的背书一样,挺直了自己的腰背,对着公共转播屏打了个响指。
“雷瓦这小子,干得不赖嘛!”
十四岁的地下城少年再次来到了梅山脚下——并且是以第一人的位置。
从山顶倾泻而下的东风已达峰值,仅仅是靠近山脚就让人难以睁开眼睛。它们没过雷瓦,气势磅礴地涌入更前的赛道,使得整条赛段里的气流前所未有得紊乱。哪怕是飞惯了的葛莱兹老手,也不得不提起百分百的小心。
这时,辅助导航仪的优势就凸显出来。
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滚过魔法光屏,雷瓦迅速扫过,把它们全堆到屏幕左侧,然后在空出的屏幕右侧只放大了一个窗口——里面一条代表最优前进路线的红线正在不断自我修正。
雷瓦深吸一口气,正要把模拟路线牢牢记在脑中。
梅山山顶突然风云变色。
猛烈的东风把蔚蓝的天空撕破一个口子,巨大的月亮从破口向底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这是一年中这个苍白天体离陆地最近的一天,月亮掀起的引力潮汐达到最大,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把脆弱的云、细长的藤蔓、摇荡的水体、没固定好的帽子、丝巾——观众们尖叫着拉紧座椅扶手——一切形态不够稳定的事物都扯向天空。
激烈的水气活动在梅山之巅交汇,擦出一道又一道闪亮的裂痕。
暴烈的雷霆在耳畔炸响,雷瓦眼皮一跳,看见自己左腕的魔法光屏暗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道金色的闪光掠过雷瓦身边,直冲梅山山顶而上。
“殿下,不能上去,危险——”
狂乱的气流被高高抬起,又重重打下。雷瓦伸出手,虽然看不见,但手臂传来的触感清楚地描绘出前方魔鬼爬坡的可怕风潮。
大大小小的涡流无时无刻不在互相碰撞,有的原地炸开,有的汇入更强大的漩涡,在不断爬升的赛道中形成一道道无法预测走势的暗流。
雷瓦硬着头皮跟着往前才冲了一段,就感觉自己要被暴虐的自然撕碎了。平时乖顺的风在此刻都揭开了伪装的假面,露出随心所欲的本质。
在他上方,闪闪发光的王子干脆地摘掉了从头到脚的所有护具,连保温用的马甲也解开了,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丝绸衬衫。东风把他的衣衫鼓得满满,他灵巧地一个侧身,飞行翼从两道涡流之间擦边滑了过去。
兜头劈下的风让人张不开眼睛。王子居然就那样双目紧闭,只用单手控制着飞行翼,右手向前平举,伸出大拇指测算风速。
“不能吧……”雷瓦震惊,“……这种原始的法子!”
坐在观众席上的观众们同样一片哗然。
转播的渡鸦由于环境过于危险,不得不放弃跟拍魔鬼爬坡,跟其他选手一起在梅山山脚等待风暴过去。观众的神情此刻和转播屏上的选手不谋而合,他们提心吊胆地目送着王子和雷瓦一头扎进上山的风暴中,胆小的已经忍不住双手握拳在胸口祈祷了起来。
“我支持辅助导航仪,是想殿下放弃飞行回去即位,不是要他的命!”
“拜托拜托,葛莱兹不能失去殿下!”
“不必拼到这个份上啊!”
“只要殿下能平安无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后面的少年别追了,求求了……”
嘈嘈切切的絮语滚进艾乐芙的耳中,黑猫不耐烦地盖住耳朵,在伊泽尔大腿上趴下来。
“他们也没有那么支持王子的梦想嘛。”
伊泽尔伸手替她捂住耳朵,缓缓揉捏,舒缓着她的不适:“梦想本来就是孤独者一个人的旅行。”
“不过要是没有人看到最后,也未免太寂寞了。”
他抽出腰间的卷轴,艾乐芙的胸骨位置升起一座简笔勾勒的金线塔。飞沙走石之中,无人注意到羊皮卷发出的淡淡青光。华羽的鸟儿如溢向高天的烟,瞬息就飞上了梅山赛道。
“乐园之鸟。”艾乐芙扒着卷轴读起来。
那是自天国花园出走的美丽生物,餐风饮露,不肯落脚,是把永恒的放逐当作云游的幸福之鸟。
当它振翅掠过梅山之巅,茫茫的青空便是它来过的尾迹。
“天晴了!”
金色闪电一样的王子升到了梅山赛道的最高处,从这里往下,将是整场比赛降速最快的冲刺段。
太阳也重新回到了天顶,宏伟的虹之门横跨终点线、跨过所有观众的头顶,热切地等待它的主人。
华羽的乐园之鸟迎面飞来。
王子毫不留恋,带着提到顶点的势能一口气向下飞去。暴烈的东风俯首帖耳,托举着轻盈的有翼鸟继续抬升,王子感觉自己的翼尖就快要碰到月引之潮涌起的浪头。
他忍不住松开了左手。
地面又是一阵惊呼。
但王子已经听不见了。
他就这样全然地把自己交给风,任由引力的潮水浮载着东游西荡。什么赛道、什么终点、什么王位,什么葛莱兹,全都不关心。
他就这样第一个越过了虹之门。
地面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然而王子还在飞行,越飞越快,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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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医生从煮药的炉前抬起头。
“后来,高速与压力碾碎了王子的身体。葛莱兹人搜集了落下的碎片,称重后却发现只有正常体重的三分之一。医生说,王子为了减轻体重,曾在医院重新烧制了自己的身体,把所有的骨骼都烧成了中空。也有人说,地上的碎片并不是全部的王子,他的速度已经在月引之潮的牵引下超越了肉眼可以观测的极限。梅山赛道终点那道永不消失的、羽翼一般的长虹,就是王子仍在加速飞行的征象。”
裹在毯子里的年轻人有一头丰沛的黑发,因为发烧而起的潮红褪去了,脸色还不免有些晦暗。一卷图文并茂的羊皮卷摊在他的膝头,旁边还趴着一只聚精会神看着卷轴、仿佛能识字的小黑猫。
医生啪啪鼓掌:“故事讲得不错。所以你是一个不错的吟游诗人?”
“欸——”年轻人连连摆手,“我叫伊泽尔,是个追逐物语的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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