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乘着船漂流的旅行者还一无所知。
艾乐芙对着地图挑挑拣拣,嘴里嘟囔着,不能再听旅行者的,下回一定要找个人多、至少有人的城市。
伊泽尔仰躺在小船中,意犹未尽地看着卷轴上六翼无面的乐天使,右手转着笔。
“该给它添一张什么样的脸才合适呢?”
他迟迟下不了笔,甚至抱怨起斐狄医生,没能让自己跟乐天使多聊上几句。
“要是更了解那位乐天使,就能根据性情推测出它的样貌了。”
又饿又累的艾乐芙捂着自己的耳朵,实在受不了了:“我教你个好办法。”
“什么什么?”
黑猫抵着甲板,伸了个懒腰。
“低头。”她懒洋洋地爬到伊泽尔身上,不客气地跺着他的脖子,“再低点。”
伊泽尔一头雾水地对上一片汪洋,微澜的海面上是自己阔别一日的原生脸。
“傻乎乎,乐呵呵,亮晶晶,乐天使不都是这样的家伙?”他听见艾乐芙的声音从脑袋后传来,“你想看见什么样子,它就变成什么样子。”
“咦——那你看见了什么,艾尔?”
黑猫呼噜呼噜不说话。
伊泽尔便探手到背后去捉猫。不堪其扰的黑猫一口咬住他作怪的手。
伊泽尔把艾乐芙像鱼一样钓到身前,坏心眼地伸出船舷外。底下的海水让艾乐芙咬得更深了。
“是错觉吗?我觉得洋流变慢了。”
悬空的猫不再挣扎,静静去感受空气擦过毛尖的流向。然后她呜呜地摇着伊泽尔的手,叫他把自己放回船上。
“风停了。”黑猫重新踩在结实的船板上,蓬松的毛发纹丝不动。
伊泽尔垂首望着海面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倒影,心底渐渐涌起与之相反的、愈演愈烈的惊涛。
没有风,也没有浪,难道要靠自己一个人荡起双桨,把船划到压根还看不见的陆地上去么?
好在洋流在彻底断气的前一口,把旅行者的船送到了一座小岛附近。夕阳落到小岛后,渐趋晦暗的海上,岛上一豆星火孱弱却坚定地亮起。
伊泽尔欣喜不已:“是灯塔。岛上有人!”
他在明镜一样的海面上奋力划船,赶在天黑前登上了小岛。他把船拖上岸,再翻过来藏在岩石后。奥摩的白袍子没有兜,艾乐芙只好蹲在他肩上。天色暗下来,他们决定一起先往灯塔去。
灯塔所在的地方,是一段额外伸进大海的坡地。如果旅行者登上小岛中心的山脉,就能俯看到岛的东面,唯一的海湾中,仿佛团身蛰伏的海兽忘记收回的一条腕足。
亮起的灯塔,就是上面睁开的眼睛。
随着他们走近,灯光逐渐照亮了旅行者们的前路。
伊泽尔目测灯塔高度大约在十米左右。塔身是很普通的圆柱体,没有任何艺术加工的余地。密密麻麻的藤壶从海底爬上来,一层叠着一层往上堆积,最高的地方几乎到了塔身中间。
这很不妙,伊泽尔心想,这意味着风暴潮来的时候水能淹掉半个岛,要避难的话,得往岛内的山上去。
守塔人显然也无心经营自己的事业。除了肆虐的藤壶,塔身的防水漆也斑斑驳驳,暴露出里面的砖石。伊泽尔觉得只要再来一场台风,绝对能把这座小破塔直接吹垮。
但和破破烂烂的塔身相比,灯笼部分就显得过分明亮了。
伊泽尔在许多渔港见过这种不到十米的小型灯塔,好一点的会挂烧动物油脂的吊灯或者蜡烛,差一些的随便在火盆里烧木头,能多加一面青铜镜反光,照亮五六海里就算很不错。
但从来没有哪一座灯塔像夜空里的太阳一样耀眼。走到它的光明之下,足以叫群星、月亮通通退避三舍。
伊泽尔毫不怀疑,要是他在夜里登上奥摩的悬崖,一定能够远远望见这座小岛的灯光。
潮湿的水汽从海上吹来,带着湿漉漉的凉意。伊泽尔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袍子,有些嫌弃已经化灰的高雷奥抠门。
艾乐芙抖了抖沾湿的皮毛,细声细气地说:“起雾了。”
她的声音也被水汽濡湿,很快沉进了雾里。
这时,从前方灿灿的光亮之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嘎吱”。
伊泽尔循声望去,离灯塔不远,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那里通常是守塔人的住处,但黯淡得好像光明之下的一粒尘埃。
房门打开了,屋子里没点灯,守塔人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和他地上的影子,哪一个更瘦长些。
伊泽尔双手举起黑猫,热情地跟此地的主人打招呼:“我们是遭海难的旅行者,谢谢您的灯塔,我们才成功登陆。”
艾乐芙十分配合:“喵——”
错觉一般,伊泽尔觉得守塔人的影子轻轻地抖动了一下。那本就跟雾气一样纤细的影子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堪重负的内容,几乎就要原地破碎。
“你……不该……谢谢我。”守塔人的嗓音十分粗粝,讲话也非常缓慢,“很快……你就……不会……谢我了。”
伊泽尔知道,常年不跟人说话的人,口语往往会退化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这么说?”于是他贴心地放慢了语速,“要不是有灯塔指引,现在我们还在海上飘着呢。”
接着,他们陷入了夜雾一般的沉默。只有短命的昆虫躲在草丛里,不知愁地唱着歌。
伊泽尔耐心地等待了许久,守塔人才再次缓慢地说起话:“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见伊泽尔摇头、不说话。
守塔人又问:“西庇兰……外面……现在……叫什么?”
陌生的地名让走南闯北的旅行者少有地沉吟起来,他尝试了数种不同的拼写方法,才终于成功地拼出了“西庇兰”的三个字。
但这个结果不仅没有让旅行者开心地和黑猫对起手掌,反而叫他陷入了一种更加长久的沉默之中。
“伊泽尔?”黑猫伸出肉垫,推了推他的脸颊。
伊泽尔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看向守塔人:“你是说,我们脚下这座岛,就是消失的‘西庇兰’?”
西庇兰,一个在现行的通用地图中已经找不到的名字,曾经是越洋航线上最重要的中继点。是水手们的温柔乡,赌徒们的销魂窟,诗人嘴里的黄金岛。
但有一天,西庇兰忽然消失了。
最迟在一百年前,再没有船只抵达过这座曾经的中继点,也没有任何一艘船声称从岛上驶出。
研究地质的学者说,西庇兰是在一场火山爆发后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海底。
但伊泽尔从搬弄是非的吟游诗人那里听说过另一个更加离奇的推论——
“听好了,世上的消失有三种。”诗人迷瞪着醉醺醺的眼睛。
“第一种,客观上的没有了,不存在了;”
“第二种,风中不再流转与之有关的音讯;”
“第三种,就是连我们诗人都不再用它骗酒喝。”
无论学者如何证明自己的假说,他们就是找不到西庇兰下沉的目击记录。
也许,西庇兰的“消失”只是失去了向外传递信息的途径。
“世界上还有无孔不入的风灵也无法探知的地方吗?”黑猫睁圆了绯红的眼睛。
伊泽尔拂了拂她的长毛:“如果没有风呢?”
在西庇兰消失之后,航海士之间流传起一片禁止驶入的危险水域。
那里没有雨、没有风、没有波浪,大海仿佛一面美丽的蔚蓝色明镜,船只一旦驶入了那里就再也无法驶出,就像明日只会变成今日,而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消失……你们管西庇兰叫消失——”守塔人嘎嘎笑起来,沙哑的喉咙却像哭泣的风箱,“也好,要是真的消失了……总好过,陷进明日海里。”
他们跟着守塔人爬上灯塔。在进入灯笼前,守塔人递给一人一猫蒙眼的黑布。他推开门,门后是位于塔顶的一间小小石室。
石室中心是一座由黄铜支架、透明玻璃罩、与螺纹棱镜共同组成的巨大灯柱。每面镜片都精心打磨出二十个间距相等、由小到大的同心圆。与灯塔疏于打理的外部形成鲜明对比。
鲸脂浸泡的灯芯熊熊燃烧,灯光经过巧妙摆放的棱镜的折射,像发情的公牛怒瞪的眼睛,视线超过了二十海里的水域。
大海风平浪静,好似一整块反光的镜面。辉煌的灯笼倒映在其中,仿佛从海底燃烧了起来。
航海士一度认为明日海是一种灾害现象。时至今日,尚无人能说清楚它的成因、以及它出现的规律。只能祈祷这要命的运气不要降落到自己的身上。
但如果风传不出这里的声音,海浪也递不出这里的消息,还有什么比不正常的光更能说明危险?
在阳光都照不到底的深海,长相丑陋的怪鱼会在额头“点”亮一盏小小的灯。这一点深海唯一的光源,究竟是在指明方向,还是在诱骗其它小鱼自投罗网?
经验丰富的老船长都知道,在黑暗的海洋中,突兀的光亮往往并不代表友善,反而可能是引诱、是陷阱、是幻景。
旅行者的心里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此前一直被一根丝线悬在半空。现在,那根丝线无情地绷断,石头也跟着掉进了茫茫沼泽。
守塔人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精心打造灯笼,让灯塔的光基本覆盖了整片明日海,原来不是为了求救,而是竭尽自己所有的心智发出这一句无声的示警——
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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