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佳肴美酒满庭堂
杨逍是从人头攒动的三百余众中一眼就盯上了白袍老道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乎对身着白衣的人有了特别的兴趣与关注。
及至到了近前、看清了老道的样貌,确是仙风道骨、飘逸出尘。只不过,在杨逍心目中,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超越李寻欢白衣翩然、玉树临风的样子。老道与之相比,就好像一个是外表的飘逸,而一个就是飘逸本身。
飘逸就是他,他就是飘逸。
“杨左使好身手。”老道的声音将杨逍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的双足一落地,除了白袍老道与弓背老者之外,原本聚拢的各派徒众慌得纷纷退避、四散开去。
“阁下是哪位?”对方认得自己,可杨逍却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老道淡然道:“在下便是昆仑派掌门白鹿子,杨左使十年前不就想找贫道切磋武功么?”
——昔年明教与昆仑派因同处昆仑山、徒众间有过数次冲突,杨逍也确曾一怒之下独闯昆仑派向掌门人下战书,但对方彼时没有应战,避而不见。不想十年后,二人竟会在天鹰山相遇。
一听“白鹿子”三个字,杨逍有些讶异,心道麦正这小子还真不简单,居然能说动这位鲜少涉足江湖、只潜心清修的昆仑派大宗师下山亲至江南。昆仑派与巨鲸帮在“双义楼”曾有冲突在先,而今竟能联手,足见麦正极有谋略,又巧舌如簧,这样的少年恶徒若不尽早除去,假以时日必是大患。
正思量间,身后不远处正好传来麦正等人打斗呼喝的声音。他微一侧目、眼角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白衣纷飞,如云海飞扬,千变万化,无迹可寻,便知李寻欢足以应对麦正三人的合围,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希望他千万莫要再手下留情,被麦正暗算偷袭才是。
“原来是白鹿道长,”杨逍微一颔首,随即调转视线盯住弓背的高大老人,“阁下又是何人?”
老者嗄声道:“在下崆峒派宗维侠。”
杨逍禁不住一声冷笑:“看来这屠龙刀果然诱惑力十足,连白鹿道长与崆峒二老这样的武林名宿居然都为此甘愿听从一个小小的巨鲸帮摆布!”
“哼,彼此彼此罢,”宗维侠怪笑道,“杨左使今日难道不是为这屠龙刀而来?”
“屠龙刀?”杨逍嗤之以鼻,“什么倚天剑、屠龙刀,在我杨逍眼里,跟废铜烂铁没有分别。杨某今日到此,只因殷天正乃是我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伤其性命!”
宗维侠冷哼道:“原来天鹰教与魔教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既如此,今日老夫就与白鹿道长一起联手诛魔!”
杨逍闻言不由地几声冷笑:“此处人多嘈杂,不得施展,不怕死的就随我来!”言罢黑衣一展,如鲲鹏长空划过,迅疾标向远处的一片疏林。
——他情知白鹿子与宗维侠的武功实力,而今要以一敌二,必是一场恶战,他不愿李寻欢因惦念他而分心。
这是一片不甚茂密的树林,却有几株百丈高木,树皮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仲秋时节,地上已有一些落叶,杨逍的双脚踏在积叶之上,居然没有一丝声响。
他并没有刻意施展轻功,只是很随意地站在那里,神色漠然,不言不动,仿佛心驰远处,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似乎都是空门。
但这一幕落在紧随其后进入树林的白鹿子的眼中,却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绝佳姿态——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无论从哪个角度发起攻击、都能有极好的防御效果。
——空门太多,反而变成没有了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而这“空灵”二字,恰恰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白鹿子一向淡然的眼中忽燃起火焰般炽烈的光,他没想到杨逍的武功竟如此之高。对于痴迷武学的一派宗师而言,恐怕没有比棋逢对手更能令他激动和兴奋的事了。
可就在这时,宗维侠忽然趋前低声建议道:“道长,对付魔教的大魔头,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咱们一齐上罢!”
白鹿子瞪了宗维侠一眼。当世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不过也就略略高于白鹿子的弟子何太冲而已,是故宗维侠的话对白鹿子而言毫无分量。他冷冷地说:“贫道今日要与杨左使一决高下,谁也不许插手!”
宗维侠吃了瘪,心情自然是不爽的,但惧于白鹿子的地位、表面上不敢造次。只是,若让他白白错失如此千载难逢的以二打一、诛杀杨逍这个威震武林的大魔头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甘心的。“崆峒五老”本就算不得什么君子,似这样以众凌寡、乘人之危、胜之不武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不在乎多做一次。是以他眼见杨逍与白鹿子两相对峙、全神贯注于对方之时,心中一动,暗想若能使杨逍分神,虽是助了白鹿子一臂之力、倒也不算插手他俩的比武;一旦杨逍死于白鹿子之手,自己也算有功。想到这里,用右足踢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直向杨逍面门飞去。
面对这一下偷袭,杨逍再想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显然已不可能了。
高手对决,任何一个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但他却别无选择。
他只能动,一偏头避过石块。可就在这偏头的一瞬间,白鹿子的剑已出手!
金虹一道,掠起如急电,在一旁观战的宗维侠竟被锐芒逼得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剑就在眼前,杨逍连闪躲都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他用拇、食二指闪电般挟住了剑尖。
——挟住时剑尖距离他的咽喉不及一寸!
但这柄剑立时像镶嵌进岩石一般,一动不能动!
可白鹿子却连停顿也无,欺身而上,迅若矫龙,一掌拍在杨逍的前胸。
杨逍避无可避,硬受了一击,吐气扬声,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啸。声浪滚滚,林中树木俱被震得摇摆不止、枝干断裂,落叶簌簌、凌碎成尘。
宗维侠只觉脚下一阵踉跄,竟然一跌坐地。惊骇之下,再看杨逍仍凛然而立,但他脚下的一方土地,竟有道道裂痕,触目惊心。
——原来杨逍将那一掌之力,通过传入地下以及啸叫进行了部分转移。白鹿子的掌力之强,可想而知;但杨逍的武功高绝,更令人咋舌不已。
白鹿子瞳孔收缩:“杨左使竟已练成了传说中的‘乾坤大挪移’神功?!”
杨逍傲然道:“不错,承蒙阳教主器重,将我明教镇教之宝‘乾坤大挪移’绝学传授于我。”
白鹿子脸色发青,紧盯着杨逍沉声道:“你既挟住了我的快剑,又受住了我的一掌,按说已胜了我。只不过,你虽将我的掌力转移出去、却并未能化解全部。现在你已被我所伤,我只是暂时输了一招半式,可这场比试还未结束!”
杨逍的目光从白鹿子移到宗维侠、再调转回来,轻蔑一笑:“说的好!堂堂昆仑派掌门人和崆峒派坐第二把交椅的‘二老’,联手与杨某比试,你们‘名门正派’的风采还当真是吾辈所不能及的!”
白鹿子老脸禁不住一红,刚要说话,宗维侠已经站起身、踏步上前,大声道:“道长,休听他一派胡言,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眼下这个大魔头既已负伤,咱们绝对不能再放虎归山、让他再为害武林!”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笑道:“你们两人,我们也是两人,以二对二,这才公平。”
宗维侠闻言脸色大变,不敢回头,却看到对面杨逍的眼中漾起了一抹温暖的笑意。
李寻欢白衣如雪,气定神闲地踏着满地的残枝败叶径直走到杨逍的面前,对站在旁边的白鹿子与宗维侠连看都不看上一眼。
——仿佛在他的眼里,天地之间就只有杨逍这一个人存在。
目光相视,杨逍对他笑道:“你来了。”
李寻欢也笑:“我来了。”
杨逍问:“你杀了麦正?”
李寻欢点头:“我杀了麦正。”
杨逍大笑:“好!这一次你总算也肯‘以恶制恶’了!”
李寻欢笑道:“对屡教不改的恶徒,我一向不惜‘以恶制恶’的。”
杨逍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手一松放掉了剑尖,调转目光看向白鹿子、敛起笑容道:“你既想今日与我决出胜负,我奉陪到底!”
白鹿子还剑入袖,看了一眼李寻欢,略有迟疑。
李寻欢随着杨逍的视线回眸,朝白鹿子微微一笑:“道长不必多虑,只要宗老不出手,在下便不出手。”
说完,他便将目光凝注在宗维侠的脸上。
宗维侠只觉李寻欢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他的飞刀一般锋利,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脸色阵红阵白。
白鹿子朝李寻欢一拱手:“多谢李大侠成全!”
杨逍淡淡地问:“你还想比什么?”
白鹿子略一思索即道:“适才贫道的剑与掌都不敌于你,最后还想再比一比内力。”
话音甫落,全身骨节便格格作响,显然已开始运功,根本容不得杨逍拒绝。
杨逍当然明了白鹿子的一番心机——明知自己方才受伤在先,此时却提出比拼内力,显然是想耗损他的内力以致他内伤暴发后再行击杀。本以为白鹿子也是一代渊渟岳峙的武学宗师,却原来竟也是如此心狭量窄、为了沽名与求胜不择手段的小人。一念及此,杨逍心中对白鹿子与昆仑派原有的一点点敬意也彻底荡然无存了。
他唇角噙着冷笑,说了一声“好”,一袭黑袍猎猎鼓动,忽然一声叱喝,直扑白鹿子。
白鹿子双掌一分,拍向杨逍,被杨逍一扬双掌便接了下来。四掌交加,贴在一起,分不开来,二人头顶之上白烟袅袅,真的比拼起内力来。
李寻欢并不知杨逍方才已挨了白鹿子一掌,但他只看了片刻,便发现杨逍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心下一紧,情不自禁就要射出飞刀。临出手的刹那,又硬生生顿住,暗想如此一来岂非与那“宗老”一丘之貉、胜之不武?可若不出手,眼看杨逍似在强弩之末,自己是断不能让他出事的!正犹豫着,眼角忽瞥见宗维侠又在蠢蠢欲动,不由心喜,手一扬,飞刀疾射而出!
宗维侠的确又在酝酿着坏主意。要知道高手之间比拼内力,不但丝毫受不得打扰,就算蚊蝇飞过,也会导致真气入岔,走火入魔,重者必死,轻者也难免重伤。宗维侠刚想用什么方法来干扰杨逍,忽觉一股凌厉的杀气从旁袭来,来不及多想,身体本能地急掠而起,堪堪避过那一道寒芒!
“叮”地一声,寒芒落空,掉落地上。宗维侠定睛一看,居然是小李飞刀!李寻欢竟然对他出了刀!
他吓得面色惨白,胸口起伏,后怕不已,完全没有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当然也就更不会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只听一声惨嚎,白鹿子连退七八步,口吐鲜血,仰倒在地,只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了,竟已气绝身亡!
宗维侠一见,简直魂飞魄散——白鹿子明明在与杨逍比拼内力,怎么突然之间倒地身亡?那杨逍的武功竟然如此出神入化?他吓得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不止,竟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寻欢根本没有搭理他,扶住杨逍焦急地问:“你怎么样?”
杨逍虽脸色发白、手按着胸口,却仍朝他绽开一抹笑容,轻声道:“你放心,我没事。”
李寻欢有些恼怒:“你受了伤,还要跟他比拼内力,是不想活了么?”
杨逍笑道:“怎么会,我还没跟你痛饮今晚的庆功酒呢。”
李寻欢白了他一眼:“还想喝酒?”
杨逍仍笑道:“当然要喝,你不是说酒能疗伤止痛、排忧解愁么?”
李寻欢直视他的双眼问:“你还有愁?”
杨逍大笑道:“没有愁,全是喜,胜了昆仑派掌门这么开心的事,还不值得痛饮三百杯么?”
李寻欢这才笑了:“好,那今晚陪你不醉不归!”
二人这厢有说有笑,竟似完全忘记了那边还有个瑟瑟发抖的“崆峒二老”。此时宗维侠既不敢出手,更不敢离开,端的是尴尬难堪。
“杨……李……”他嗫嚅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听到他出声,李寻欢才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飞刀,朝他略一拱手,笑道:“多谢宗老相助!”
宗维侠呆了一呆,没想到李寻欢竟不再对他出手,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相助?”
杨逍看着宗维侠不屑地冷哼一声:“方才我与白鹿子均已拼到真气殆尽之际,可我内创迸发、苦不勘言,却又欲罢不能。若不是你突然撞向他、引他分神,我哪能这么容易就一举杀之?”
宗维侠愣怔当场,这才恍悟——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的飞刀怎会那么轻松就被自己避过了呢?除非李寻欢出手的目的根本不是杀他。
何为“自掘坟墓”、“自食其果”?他们二人本可与杨逍光明正大依次过招,未见得会输,却偏偏琢磨以多欺少、偷施暗算,结果白鹿子反倒身死,而他竟成了杨逍杀人的“帮凶”,就算今日杨李二人不杀他,昆仑派日后又岂会放过他?一念及此,宗维侠恨不得自抽耳光,懊悔不已。
而杨逍与李寻欢真的没有杀他。他们并肩向林外走去。宗维侠只听到他们几句对话。
“李大侠又于心不忍了。”
“呵呵,非也,我只是觉得已不必杀他。”
“哦,此话怎讲?”
“因为他已不值得我们出手了,杨左使不也是这样想的么?”
“哈哈,不错,他的信心与勇气已全部被摧毁,我们纵不出手,却无异已经杀了他。”
听到这里,宗维侠全身似脱了力一般,扑倒在地,蜷缩起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天鹰教总堂前的空地上,殷野王正指挥部分教众收拾横七竖八的尸体。殷天正虽负了伤,仍坚持站在原地,远远眺望着那一片疏林。
他当然也听到了杨逍的那声狂啸、看到了李寻欢飞身入林。可惜,他只能等。
终于,他看到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自林中缓缓行出,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到停在他的面前。
他注视着杨逍,目光相遇,心头忽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眼眶不禁有些热。
“杨左使,李大侠,老夫已命人备好美酒佳肴,二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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