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夏夏躺在板床上,用腿夹住被子。她顶住臀部,手搭在那条棕灰色毛巾上。脑子里好像一群鸭子在叫。室友们叽叽喳喳地谈论这周的电视剧,李丽梅打开床头的小灯温习明天的功课。
下铺的光透过木板缝隙和褥子边,透在夏夏手边的棕灰色毛巾上。夏夏只念完了小学,毛巾上每一个字都在她的知识范畴上,组合在一切却成为荒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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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
夏夏用手抓住毛巾上的字,她不敢睡觉。春天是鼻炎的季节,她每次在床上擤鼻涕,一觉醒来所有纸巾都掉到了下铺。因此四月份,也是夏夏帮李丽梅打扫卫生的季节。
可这条毛巾掉下去,就不是一个月的卫生那么简单了。
夏夏最了解自己的下铺。她和她做了十年余的室友,别看李丽梅总在工友面前说着要找几个男人,那语气实际上和捉条狗玩玩没有任何区别。
她私底下有一份详细的计划书,按照时间线分别是:小学争取从镇上去首都的竞赛名额、小学顺利毕业、攒够上初高中的学费、考上初中、边工作边念书、考上高中、边工作边念书、考去首都、同时和三个以上的男人保持稳定的恋爱关系。
李丽梅明年就能升高中了。
夏夏的手指探入毛巾中,结成疙瘩团的长毛搔得少女心里难耐。她将毛巾叠成长条,塞在枕头套里。
“夏夏。”李丽梅问道:“你在上面吃什么?”
夏夏才把枕头塞好。她匆忙将有毛巾的那面盖在下方,“我没有吃东西。”
“那怎么酸酸的?”李丽梅撩开蚊帐,探出头,“你床上什么味道?”
夏夏铺开被子闻闻,她用手掌在发旋揉揉,闻闻味道。风已经将那股垃圾堆里的味道吹散,进屋前夏夏在偏僻的小道里乱窜,她怀里揣着毛巾根本不敢去人多的地方。
而鞋子和衣服更不用说,夏夏进屋就给挂到阳台去了。
“真没有。”
李丽梅钻进自己的床。她用力地敲了一下床板,夏夏看见自己的枕头蹦跶起来。她几乎尖叫出声。
“你是不是又把纸巾压在枕头底下了。”
“是的是的。”夏夏忍不住用更高的音量盖过李丽梅。她抱起枕头,慌不择路将整条毛巾都掏出来,但这还不够,她又把整个枕头都拆下来。脑袋埋在棉花套上,一股陌生的酸臭终于被她捕捉到。
夏夏无声地呕了一下。
李丽梅磅磅敲着木板床,“快点倒掉。”
夏夏将毛巾重新卷到枕头套里面,叮叮当当找出自己的塑料盆,揣着出去。
“你去哪里?”
夏夏大声地欲盖弥彰道:“去浴室。”
楼道的瓷砖照出她透红的脸和捏得咯吱响的塑料盆。寒气从楼道地面吹上来,吹得夏夏一身鸡皮疙瘩,她用手指扒开自己的枕头,那里面皱巴巴、略微硬的棕灰色毛巾盘成团,蛇一样仰起。
夏夏脊背发颤,她昂首挺胸,故意选择最远的一条路,绕开上夜班的工友们,来到了工厂的背面。工厂里轰隆隆响着机器,其实这并不是“忠实伴侣”厂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她们旁边的纺织厂、服装厂,远一些的棉麻厂、涤纶厂、化纤厂,以及更远的染料厂和火电厂。
天空微微发亮,每一个厂房都在发光,机器运转在黑夜中迸射出的光和热盖过了月亮。当夏夏重新找到那面墙时,她的背影被工厂的光长长地拖在墙上。
夏夏抽出那该死的毛巾,她将这东西摔在地上,以展示自己和男人毫无瓜葛。
她喘着气,明明一路上她都是走着来的,可她比白天上工还要疲倦。夏夏后退两步,那条毛巾僵直地躺在地上,遥遥指着深处的黑暗。
夏夏踩了它一脚,拖着自己塑料盆去洗漱。
她把自己身上搓出一根根灰泥,背上抓得都是一道道红痕,她头上痒,就一直搔头皮,指甲缝里全部都是泡沫和厚厚的皮屑。擦干头发走出公共浴室的那一刻,四月晚风让这个女孩哆哆嗦嗦笑起来。
“李丽梅。”夏夏跑回去,蹬开凉拖冲着脚,“你闻闻,现在还臭吗?”
“你干嘛。”靠门的室友抱怨道:“丽梅要睡觉呢。”
夏夏拎着盆,她压着把手关上门,轻轻地爬上自己的床。咯吱咯吱声中,她的脑袋搭在没有枕芯上,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再一次钻入到夏夏鼻腔中。她顶起臀部,想要翻身远离这股男人臭,李丽梅一脚将木板踢起来。
夏夏“哎呦”叫起来,整个宿舍八个人都被她陡然大叫吵醒。
灯亮了。
“丽梅,你别踹我。”
“我踹你是因为你老动。”
夏夏还想再说什么,靠门的下铺捡起地上的晾衣杆把灯又关上。“早点休息吧。”靠门的下铺蒙在被子里说,“明天发津贴呢。”
宿舍里哗啦啦像煎饼翻面一样,各床的被子动起来。夏夏像是置身于海中的船,片刻后,她也躺下了。
枕头散发的味道让夏夏想到憋在柜子里的旧衣服和腐烂的苹果,她最喜欢吃苹果,每次舍不得吃搁在柜子里,一直放一直放,直到苹果烂了,才用小刀挖掉烂块吃掉它。
想到这里,夏夏痛苦地掉下眼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哭泣。总之,她死死咬住被子,不愿意发出多一点闷哼。
因为她知道,她的室友们必然会说,“这有什么好哭的。”
第二天,果然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室友将枕头哭湿了。夏夏用水泼了脸,徒手抓了一个马尾,赶去上工。
经理踱步在水泥地上,今天她换了一个玫瑰花袖套,亲切地站在工厂大门口像在清点数目,“一、两、三……丽梅,来啦……十五、十七……夏夏。哎,这孩子……夏夏,我叫你呢。”
夏夏实在躲不过。她插着手走到经理面前。
“医生怎么说。”经理观望四周,捂着嘴小声道:“开了什么药。”
夏夏哪里知道什么药。她只记得医生命令自己脱掉裤子,两腿岔开躺在椅子上,一条冰冷的金属条探入自己体内,再取出来,再探出来。
“一些……避孕药。”夏夏胡乱说道:“短期避孕药,医生说调节一下。”
她已经不可能再来月经了。
所以医生从没有给她开过药,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恭喜夏夏她将不会受到痛经困扰,她将免除这个时候很多女人要面对的诱惑。
十六岁的夏夏无法理解为什么“没有月经”要被恭喜。
在定期发放生育津贴的工厂里,没有来月经这件事情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是个身体残缺的人。
现在吃什么药,怎么吃,吃多少都是她自己根据其余妇科病人的事情瞎编的。
“那你好好吃药。”经理眉飞色舞,卷发都轻快不少,“今天发津贴的时候,好好看,好好学。”
早会要开始了。
经理不再和夏夏废话。她哼着小曲,脚步和跳舞一样往前走。夏夏无法理解自己来月经这件事情会让经理高兴得像个兔子。医生的话和经理的话就像矛和盾在夏夏脑海中激烈碰撞。
快到七点钟的时候,经理叫两个人抬了桌子出来。食堂的人用小板车推着两个直筒大铁锅走过来。夏夏在队伍最后面站好,她个头不高,仰头垫脚也只能看见工友们黑漆漆的后脑勺。
“姐妹们,同事们。”经理举起舀汤勺,好像这东西是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又到了分发每个月分发津贴的时候。伟大的董事长特别为我们女工准备的生育津贴——这是对我们能力的认可,更是对我们女性本身的呵护和赞扬。”
工厂的卷帘门拉上,一串长长的白色幕布从门上垂落下来。昏暗的灯光中,夏夏抬起头,第无数次看见她们伟大的董事长。
那是个年约50岁的女人,却长着一张20岁的脸。茂密的乌发像是30岁纺织工人织出来,苗条的身形像是15岁的运动员,穿着百岁老人都未必见过的纯手工定制礼服。
“我亲爱的姐妹们。”她的微笑贯穿接下来的两分钟,“生命从我们的子宫开始……世界再也没有比创造更伟大的事情。我们从事的工作富有创造性,无论是为了社会,还是为了我们……我真切地希望你们永远爱护自己,永远地爱护自己身体每一处角落。”
夏夏听了半天,没听懂她这个月要说什么。
她在记忆里扒拉半天,只记得上个月的生育津贴发了200元和一包红枣。李丽梅拿着200元买了一沓纸和笔,红枣丢给自己吃。
“让我们一起呼喊出口号……”董事长举起手,“由美集团——永远为女性崛起而奋斗。”
经理再次举起自己的舀汤勺,半个脸大的汤勺底子光亮,在漆黑中成为一盏月亮,“让我们一起呼唤口号。”经理掀开锅盖,她声音变得尖而亢奋,“由美集团——永远为女性崛起而奋斗。今天是红糖姜茶。”
没有人对红糖姜茶感兴趣。
特别是上了30岁的工友们,她们眼睛盯着经理的腰包和桌子角下五个大纸箱子,嘴巴里嘟嘟囔囔。同夏夏并肩站着一个女人,她将自己两双橡胶手套摘下来,搭在腰带上。“我不想再吃红枣了。”
她小声地抱怨道:“把红枣的钱折算成钞票该有多好。”
她们头上的白幕定格在董事长宣誓的一幕,那温和不分敌我的笑容镌刻在高空。夏夏眯起眼睛,她看见董事长举起的手上一颗硕大的钻石戒指。
“红枣不好吃吗?”夏夏问道:“我听说董事长经常吃红枣。”
她端倪起身边的女人,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佝偻的腰和不修边幅的头发让夏夏打赌这个女人保准得有50岁。
“董事长吃得可比我们名贵多了。”这位工友自嘲道:“50岁比我都年轻。”
“你几岁?”
工友道:“35岁。”
夏夏错愕地看过来。这次,她看着工友微微发秃的额头,斑白的发丝从马尾辫中垂落。褶子从两腮开始叠到脖子,在无数细纹间夹杂着黑、黄、褐的斑纹。终于想起,是长期搬运娃娃让这位30岁的女人肩膀向前,整个人像只大虾一样蜷缩着。
居然只有35岁吗?夏夏还想继续问。她听见经理喊着自己的名字。
“夏夏!夏夏!”
经理端着一杯红糖姜汤走过来。一次性纸杯带着甜辣的气味塞到了十六岁少女的怀中,“多喝喝。对身体好。”她环视周围,仿若胜利者宣告着,“我们工厂不会忽视任何一位朋友的身体。正如董事长所言:由美集团——永远为女性崛起而奋斗。”
夏夏将嘴唇贴在纸杯上。热腾腾的蒸汽让她无从下口。在一众工友的欢呼声中,她的视线在董事长的影像和工友身上来回徘徊,小说般的桥段在她脑海中构想出:世界上兴许有什么青春不老泉,董事长就是喝了这种泉水……
“喝啊。”经理催促着,也给那位35岁的工友满了一杯,自己又拿起一杯,“这可都是董事长的心意。”
他们将杯中滚烫的姜茶一饮而尽。
夏夏却再一次看见董事长手上硕大的钻石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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