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个不算年迈的女人在床板上鱼跃,身下是一床露底的褥子。每一次跃动她的腰板都直挺挺地立着,而褥子上的四边发黄的被单,像个巨大的煎饼,不断地挪开,挪开。
这似乎是个开始。
接着是女人旁边的女人,最开始是头弹起来,接着是腰,她的嘴巴长大,一些白色的唾沫涌到嘴角,原本紧闭的眼睛也骤然睁大,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一个方向。
冷香正在那里给病患们打针。
她手指弹弹玻璃管,针头也不换,上一个扎完下一个接着扎,所有药品都兜在一个红十字腰包上,脸上戴着氧气罩,一个推车上放着沉重的氧气瓶。
夏夏不知道冷香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迟疑一下,女人身边的女人们依次抽搐,排列整齐的一顺床位,忽然之间成为多诺米骨牌,肃穆的死亡阵列压垮病房内所有的生者。
她们看上去都不算年迈,50岁的、45岁、35岁、25岁、甚至还有一个15岁穿着涤纶厂工服的女孩。她醒过来,发不出声音,夏夏不知道是自己听不到,还是这个女孩真的说不了话,她干裂的嘴唇费力凹出几个形状,伴随着冷香不断推进的针管药水,逐渐消音。
而在15岁女孩身体弹起的一瞬间,飞舞的两根空落落的袖管,于一片僵直的树林中显得异常柔软。
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此起彼伏的浪潮中。
有呐喊,有欢呼,有音乐,也有死亡。
游行队伍中的号角嘹亮的贯彻了小镇,病房里人与床板的惊涛骇浪与其交相辉映。挥舞的旗帜和标语在街道房屋间跃动。冷香站立着,像是这一方天地中破海行走的女领袖摩西。
她将针管和废弃的药水瓶丢到医药废品箱,夏夏才注意到原来冷香戴了一双医用手套。
只是她太白了,一时间让人感觉不到这双手套的存在感。
“万岁!”汹涌的声音与四月的气浪混淆在一起,浑浊又轻盈。夏夏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房间窗户外,游行队伍尖尖的旗帜和标语:“为女性崛起”“庆祝女性的独立”“一切为了自由”。
他们走着,冷香看着,夏夏也看着。在街道的一面,人头攒动,不知道是谁喊了什么,又是谁先开始,女人们把外套脱下,放在手中挥舞,这种粗暴的方式在几个彩色烟雾释放之后,爆发出“哇呜”“万岁”的惊呼声。
病房里传来“呜”的撕裂声。
最靠近门的女人静静的躺在哪里,嘴角一串雪白口沫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白茫茫的眼球向上翻,血丝和黏膜勾出来,手耷拉朝下,几个发青的针孔连成一片,像是青苔长在腕口。
她似乎是睡着了,褐色的卷发和眼角的两颗痣彻底安静下来。
越来越近的口号声吵不醒她,越来越多的同伴在浪潮停下之后,以同样的姿势向她靠近。
“夏夏。”冷香的脸出现在小窗口上。她望着夏夏,脸上戴着氧气罩,“你渴了吗?”
她说完便向前,夏夏也看过去,正门上挂着一个铁质的门牌,写着“临终关怀”四个大字,边角被人用胶贴了一块小纸片上去。夏夏扶着墙壁上前,她仰起头,感谢她还没有完全丢掉小学知识。
夏夏念出声,“无家属。”
【临终关怀(无家属)】
“抱歉。”冷香推着车,摘下面罩。开门的一瞬间,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刺鼻臭味,“我带你去喝水。”
她没有和夏夏解释为什么,也不在意夏夏会不会把所看见的东西说出去。她找出一次性水杯,给夏夏倒满凉水,准备了椅子,接过眼珠手链戴在手上,拆开快坨了的面,吸溜吸溜地吃起来,吃得满面红光。
游行依旧在举行。
夏夏的水一口没动。当音乐和喧嚣停止,电子设备的调试声穿透耳膜。一个干脆利落的女人嗓音,津津有味地宣读庆祝日的贺词。她讲墙之前的历史,讲女人遭受男人的压迫,在职场,在家庭,在校园;她也讲墙之后的故事,讲女人们自强自立,讲女人们靠自己的勤劳生活。
“一切正在朝着美好发展。”
夏夏记起来了,这是医院院长的声音。夏夏十岁的时候,这个女人来到了自由小学,在一片工厂的女儿中选出医院的女儿。
她教大家养兔子,要求所有人用耐心和爱去善待手里的兔子。这件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有一些死了、伤了、残了的兔子被老师们收回到兔笼中,交给还在场上的优胜组培养,或埋葬。
夏夏也有一只兔子,她至今都记得兔子屁股上三簇梅花一样的斑纹,有一个叫做三昧的名字。她尽心地找草叶,起早贪黑去小学后山的兔笼打扫卫生,掉落的叶渣和兔子粑粑随着兔子的体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臭。大家开始慢慢不乐意再来后山,在长久不知道为什么养兔子之后,选择退出。
夏夏就是这时候,遇见了冷香。
她们给自己的兔子,搭窝,在纸上画小衣服,互相帮忙喂菜和打扫卫生。期末到来的这一天,夏夏的兔子和冷香的兔子乖巧地躺在彼此怀里。她们坐在位置上,听老师教授她们如何一刀插入兔子的后脖颈,或用手一拧让它们的脑袋和脊椎分离。
“当然,你们也可以把空气注射到兔子的耳缘静脉。”院长在黑板上写下所有办法,一个一个在前面用红粉笔标上数字。
100分。
90分。
80分。
70分。
60分。
“不同的方法对应不同的分数。”她说道:“这会影响到大家的期末分数。”
有人哭了,接着像传染病一样,女孩们都在哭。她们抱着自己的兔子,在茫然中,紧紧地抱住。
夏夏是,冷香也是。
她们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兔子,轻微的咔擦声中,冷香选择了一百分。
院长鼓掌,“很棒的手法。”
第二天,冷香就不在自由小学上课了。大家都知道她已经成为医院的女儿,在另外的地方上课。
经过考试后的女孩们多数把兔子交还给老师,小学后山也慢慢枯萎,散发出一种没有人管的臭味。夏夏在屎尿味中鏖战半年后,送走自己患病掉毛,没熬过冬季的兔子。
如果当时杀掉三昧,我会不会有截然不同的未来?夏夏偶尔会这么想,也只是这么想罢了。
观看完游行后,她一个人走回忠实伴侣工厂。马路两侧是拉起横幅的商家,地面一串带着彩粉的脚印,大量的彩带和亮片随着风打转。路过一家打金店,夏夏仔细读了读她们的回收招牌,并没有发现回收钻石的需求。
她走回去,一路上不曾寒颤。继续走,一直走到自由小学门口,孩子们贴着“自由”“女性”的贴纸,她们的发夹也是相配的颜色,在一片亮丽的属于孩子们的颜色中,灰扑扑的报纸张格格不入。
“发生什么事情了?”夏夏看着她们胸口“涤纶厂”的印刷字问道:“庆祝日游行不是刚刚结束吗?”
“我们在看讣告。”孩子们告诉她,“淑仪女士去世了。”
“哪位淑仪女士。”
孩子们把讣告亮出来给夏夏看,“二十年前,代表木棉镇举行墙建成仪式的淑仪女士。”她们叽叽喳喳,激动着掉下眼泪,“今天早上九点四十五分,她因病去世了。”
夏夏看着报纸左下角的豆腐块,发现这张脸眼角的两颗痣和褐色的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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