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年前,每个镇的代表都拿着最后一块砖。他们随着升降梯爬到了八十八米的巅峰,在墙顶的空缺填上自己的砖。沿着长长的墙,女人世界的188个小镇代表和男人世界的188个小镇代表隔着一米八宽的距离对视。他们中有的互相吐口水,有的静静对视,有的相视一笑。
每一个小镇都有这样一位代表。
夏夏所在的木棉镇,当然不例外。
淑仪女士是个有知识、有主见的女人,很久前她是战斗的先锋,是木棉镇扛起运动旗帜的斗士。可能是20年前,也可能是30年,或者更久远,在世界还习惯用家庭作为后半生单位的年代中,男人和女人们用笔和喇叭战斗的年代中,淑仪女士曾名声大噪。
她是最传统的不婚主义者。在如今,夏夏想要理解这个词已然变得十分费解。但不重要,她只需要确认一点:淑仪女士确实没有亲人,也没有孩子。她的母亲和姐妹在墙的分裂中,为了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前往了首都。
夏夏的眼睛一阵酸疼,她看见这张脸感到说不出的滋味,天旋地转之间,一切正在让她感觉恐惧。
一张是照片上淑仪女士的脸,一头精心烫染过的褐色卷发,小小一撮翘起在嘴边。涂了口红,两腮圆润饱满,眼睛精神地看着前方,显得她永远独立而自由。
一张是医院里的脸,塌下来垂落在颈纹边的褐色卷发,她们拢并在一块,苍白的嘴,两腮凹陷下去,深深的眼窝和两枚始终都在的眼角痣。
她们是一个人吗?不,或许不是。
她死了吗?不知道,也许死了,也许没有。
夏夏并不聪明,她清楚这种不聪明是自己的缺陷。她热爱这种缺陷,但在此刻她渴望知识,让她一眼看穿心中想过千万遍的可怕念头——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念头,即使是小学生也能一眼看穿她的痛苦——就在庆祝日这一天,曾经为所有女人付出心血的斗士死去了。
夏夏大哭起来,用力跺脚,撕扯过报纸,将其揉成一团。孩子们都被她的所作所为震惊,她们齐齐后退一步,随后为这般真情所感动,纷纷鼓掌起来。
“好。”
游行归来的女人们在街边讨论经济,讨论政治,也讨论艺术和八卦。她们从隔壁镇的事情,说到自己镇的事情,大谈减免企业税务,增加工人们的不孕税,并将小学六年学制缩减到四年。
“六年级和四年级一样。”她大抵是其他工厂的经理,漫不经心地说道:“只要会认字,会算数,四年级的知识水平就够了。”
所有这一切话都是堂堂正正地说的,她并不在意那有小学生,或者有一些正在工厂里工作的女工听着。她知道这些孩子并不清楚六年学制与四年学制的本质区别,只要她告诉这些孩子,少读书多挣钱,她们总会相信,并热衷从过去晚自习赶工,变成一天都在赶工。
孩子最初还有点耐心听,后来便不想再听了。她们散开,有的拿晚自习赚到的工钱买吃的,有的去买饰品,大多数都花出去了,还有一些是不知道花在哪里,正在犹豫。
“你这样不行。那些老师会抗议的。”
“这多简单。”女人道:“我们的孩子,老师的孩子、医生的孩子,还有那些公务员的孩子,都在一个小学里念书,还可以做直升中学。大学就去首都念……现在学校还是有点散,城东一个,城西一个,自由一个。”
她们上了汽车,自始至终,她们的衣服都整整齐齐穿着。街上偶尔还能看见学生和工人们互相庆祝,她们挥舞着自己的胸衣和外套,骑着单车大声叫嚷。夏夏贴着墙角走过,她看见几个眼熟的工友,报不上名字,只觉得在小学和工厂都见过。她们和不知道哪个工厂的女人们亲吻,拥抱,彼此挽着手走入了更深的小巷子。
两个女人谈恋爱是时髦又合法的事情。如果谈成了,可以拿着工厂开的证明去优生所生一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孩子,取一方的卵子,一起挑一个年轻男大学生的精子,种在另一方的肚子里。
到这一步,全部与夏夏没有关系。
庆祝日的晚上,外面开始放烟花。
夏夏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那堵高达八十八米的墙上,站着一排人。夏夏眯着眼睛,看不清是男人或者女人,她看见云朵在她们周身环绕,从第一个人开始,墙上的人笔挺挺地倒下去,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她们独立又连贯,在她们身后站着同样一排蛇颈人身的怪物,桀桀地笑着。
夏夏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觉得对方比女人要高大,动作缓慢,太阳从他们背后升起,将脖子的影子拉长成笼子,完全地覆盖住夏夏的视野。她仰起头,看见自己面前的“男人”,一条毛巾挂在他的脖子上,一行洗得褪色的白色印刷字垂落在胸口:
宇宙无敌帅区—金刚石镇—第三闪亮钻石开发有限公司。
“啊。”男人张开嘴,一根又细又长的针从嘴里探出来,他浑身都被黑暗所吞没,唯有那条毛巾白得令人骇目。
夏夏尖叫一声,醒过来。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继男人又细又长之后,她又开始觉得男人是个臭东西——那条写有公司名的毛巾,曾经臭得夏夏作呕——她把这东西捡回来,外面套了四个塑料袋,打了死结,用鞋盒装着塞到工位下。
我还是应该有一个孩子。
夏夏忽然想,不论如何都还是得有一个孩子。哪怕她不能生,夏夏都觉得自己该有一个孩子。她觉得荒唐又可笑,但这个念头盘旋了足足一周后,夏夏确定自己真的是这么想的。
她害怕。
她既不想继续做工厂的女儿,也不想某一天躺在医院口吐白沫抽搐着死去。她想做医生,做老师,做工厂经理,不管做什么都好,她不想再成为工厂的女儿。她应该有一个母亲,可以高大,可以弱小,可以沉默,夏夏希望真她在木棉镇的某一个角落,哪怕和自己一样是工厂的工人。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做。
目之所向,改变现状最快的方式就是怀孕生孩子。读书,靠着学历慢慢爬升到经理位置,或成为老师,成为医生的方式在她进入工厂时,便对她永远地闭上了大门。
想明白这一点后,夏夏便郁郁寡欢起来。
庆祝日后,很多事情并没有发生变化。李丽梅依旧在读书,黄画眉满怀欣喜地等待肚子吹气球一样涨大。
订单开始减少,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开工。经理却越发的烦躁起来,她开始将年龄合适的女孩叫到身边,有时候只叫一个,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是整个车间的女孩只要到了年龄,都过去,并且关上门谈话。
优生所忽然在新时代孩子中间流行起来。她们大声讨论一个月一万元的工资,挥舞那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册,谈论拿到钱可以做的所有事情。这种高涨的情绪在经理说工厂困难,工资减半时,达到了顶峰。
越来越多的女孩子们请假去了优生所,她们空腹出发,回来时俨然和黄画眉一样吃上了丰富的孕妇餐。五月煦风吹拂过她们的头发,暖烘烘又潜藏着一丝丝燥热。
“丽梅。”夏夏放下碗筷,她环顾食堂。
她周边坐着老女人和小女孩。除了对面一边吃饭一边背单词的李丽梅,夏夏居然没有在偌大的食堂看见和自己相似年龄的女孩们。惶恐像食堂外墙的爬山虎,密密麻麻长满了夏夏的心理防线。她小声地嘀咕道:“其他人都去了吗?”
“嗯。”李丽梅喝完最后一口汤,坐着背单词。对一个嗜学者来说每一分钟都是如此珍贵,“她们都去优生所了。”
“吴蕾蕾她们也去了?”
“嗯。”
“她们还没成年吧。”
“优生所邀请她们去的。”
所有适龄女孩都接到了优生所的邀请,除了不愿意前往的李丽梅,只有夏夏被剩下。
她的身体如稻草空瘪,扁平的胸部和不流血的下半身始终醒着她:你比工厂里所有女孩子们少一条康庄大道。
她不可能拥有孩子。
“你为什么不去。”
“我怕疼。”李丽梅的眼睛里充斥着勃勃生机,“听说生孩子很疼。我要赚钱,让别的女人给我生孩子。”
“这样啊……有钱就可以吗?”
“有钱就可以。”她们埋头吃饭。食堂里人渐渐走了大半,工厂工资减半后,新时代之前的女人们纷纷离职,就算没有现在离职的,也开始接了一点别的零工,坐在工位上忙活起来。
“丽梅。你知道哪里能赚钱吗?”夏夏问道:“我想赚钱。”工厂削减工资,本质是在为夏夏的负债添砖加瓦。
夏夏手握钻石的秘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把钻石出手。
“你又出不去。”李丽梅说道:“经理最近忙着找设计师。”
“设计师?”
她们两个悄悄说话,“设计给女人用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
“那个?”
“男人。”
“男娃娃吗?”
“不是……哎呀,是那个,就是伸进去的那个。”
夏夏不懂,好像又懂了。
黄画眉和她说过类似的话。
“又细又长?”
“什么东西?是那个……就是街上红房子里的东西。”
“你怎么懂这么多?”
“烦死了。你到底听不听。”李丽梅重重用筷子敲了夏夏的手,“不是你说要赚钱的路子吗?”
“这是什么赚钱路子。”
“男人啊。”李丽梅说道:“我们不做男人生意了。难道还不能消费男人吗?”经理正在联系集团总部的设计师,请首都设计大拿们设计一款女人用的东西。她坚信男人可以消费女人,女人也可以消费男人。显然,李丽梅也是这么认为的。
“能赚钱?”
“你要有主意。经理一定能让你赚钱。”李丽梅端着盘子,留下夏夏一个人在原地琢磨。她想到黄画眉描述的男人,想到女孩们蜂拥而至的优生所,又想到了墙另一边的男人。
“脚。”王姐拖着地过来,夏夏把脚举起来。拖把带着水痕扫过,夏夏端着盘子,以屁股为轴心,转个身,倒泔水去。
一路上,她不理解。
真是这么好的赚钱生意,李丽梅怎么不做呢?
可说到男人,夏夏又觉得自己是占了优势的。她的工位下是男人用过的臭毛巾,她曾经与男人真真切切的见过一面(虽然双方都吓得魂飞魄散),而她还知晓男人世界财产的地点(卖不出的钻石)。
她还是有希望赚到这笔钱的。
再次来到墙角的夏夏,口袋里塞了一个生锈的挖耳勺。她在工厂的垃圾桶边捡的,她蹲下身,用手拨开那个见过男人的洞。墙面新长出的草叶和昆虫的尸体上静静地散落着数团纸。有的被雨水打湿,晒干后,皱巴巴黏在草丛和泥巴上;有的捏得很紧,夏夏撕开时不慎将内容也一并撕毁;更多的则是零零散散搁置在洞口,从多至少,不均匀地分布着。
夏夏吞咽下口水,她捏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纸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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