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迭起,战火染红了半边天。
济水以西十六州被叛军攻陷,越过宛州,便可直抵皇城。
谁能想象到,这是在不到半个月内发生的事,迅疾得像一场黎明时分的野火,猝不及防惊醒了大周朝所有人的梦。
周芒洲直至三日前方才得知此事,此前一直忙着布置婚房。他从不可置信,到急怒攻心,再到冷静,他下了一个决定——
不亲眼看到,他是不会信的。
当夜,他鲜衣怒马,直奔皇城大门,后面跟着一列疾声呼唤的侍卫。大周朝实行宵禁,子时之后街上岑寂无声。城门守卫不敢开门,纵是皇子,夜间出入皇城亦需要“关引”或特殊诏令。
“麟王殿下,请勿为难我等。”城门守卫军统领跪下道。
周芒洲早有准备,亮出几日前在自己父皇身上顺到的金腰牌,“本王奉陛下之命出城办事,若是耽误了时辰,你们吃罪得起吗?”
“殿下,请不要假传圣命。”
“……”
贵为当朝最受宠的小皇子,周芒洲确实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仗着皇帝皇后的偏爱,他想要去哪儿,那是千方百计也要去的。别说这金牌,从呱呱落地会爬开始,他就拿圣旨按爪玩了。
大周朝谁人不知,皇帝皇后对小皇子的宠溺与纵容。若非太子早立,上面有三位哥哥,指不定皇位就传给这位小皇子了。
周芒洲自小在骄纵中长大,性子娇憨天真,除非逼急了,轻易不为难人。
后面的侍卫劝道:“殿下,还是回去吧。”
周芒洲却是抽出腰侧长剑,剑指守卫统领,威胁道:“开门!”
这实在不是个适宜出行的天气,夜幕中滚雷闷响,风雨欲来。周芒洲冷着脸,剑锋寒芒毕现。皇家天威,纵然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亦不由得让人胆寒。
僵持片刻,城门终是为他敞开,周芒洲收剑入鞘,双腿一夹马腹,轻叱一声“驾”,朝宛州赶去。
侍卫们只得纵马跟上。
快马加鞭,风雨兼程,抵达宛州之时已是晨光熹微,东方的天空薄得像一层宣纸,只需轻轻一捅,太阳便会从中跃出。
可惜阳光始终未曾照耀这片被战火侵略的土地。
宛州向来有小皇城的称号,它离大周朝皇城最近,周芒洲从小就喜欢撒了蹄子跑来这边游逛,去吃宛州城内最有名的丁记山楂糕,与广安楼的八宝鸭。
他对宛州了若指掌,除了主城门,还有四个角门可入城中。
角门在瞭望台下面,周芒洲疾驰而去,打马停歇,与守门将士一番盘旋后,角门开启,他入了城。将士欲要护送,周芒洲阻止道:“你们守着每处小门,莫让叛军钻了空子。”
城中街道萧条,全无往日繁盛光景,家家户户闭门关业,唯有兵士列队不时匆匆穿过,盘查城内百姓,以防细作。
周芒洲也被拦截盘问了一番,旋即策马而过,直奔州府。
州府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戒备森严,再三确定周芒洲的身份,方才恭敬地放他入内。
接到通传的周廷琛迎出来,长眉微蹙,“小洲,你怎么来了?”
“二哥。”周芒洲看到眼前的男子,捏紧了手指,“……是真的?”
来此之前,他抱着最后一丝希冀,也许搞错了,就算有叛军,也不会是——
“是邵风?”
周廷琛如他的名字,一看便是个温文儒雅之人,君子端方,不似其他皇子霸气,因自小多病,身体不好,习武上没什么天赋。但在几个皇子,数他最为机敏聪慧,熟读兵书,纵在百里之外,亦能运筹帷幄。
若问当今大周朝何人在兵法一道上可与周廷琛相争,唯有邵风,邵将军一人尔。
“小洲,你衣服湿了,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周廷琛没有直接回答幼弟的问题,将洗浴与吃食吩咐下去。
路上来时落了雨,周芒洲难免成了一回落汤鸡,只是当下他如何能顾得上自己,拽住周廷琛衣袖,冷声问:“是不是邵风?”
周廷琛唇角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迎上周芒洲如洗过的黑葡萄般滢亮的双目,叹息一声:“是。”
到了此时此刻,周芒洲终于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底,摇摇欲坠,“当真是他?”
“他在哪里?”周芒洲转头就走,稚气未脱的脸上阴云密布。
“小洲!”周廷琛捉住幼弟手腕,“别胡来。”
叛军名为天阙军,前夜抵达宛州,驻扎在城外三里,登上城墙即可遥遥望见。
周芒洲认得天阙军的红褐色猎猎旗帜与通体银黑的铠甲,远远看去,十万大军如同一条粼粼银川,蜿蜒至大地尽头,声势浩大。
而宛州驻守兵马,加上从皇城调来的,不过区区三万。
天壤之别,不说毫无胜算,以少胜多从来难如登天。
“真的是他……”周芒洲搭在城墙上的双手攥紧,眼前阵阵发黑,脑子嗡嗡。
周芒洲往前探去,想再看得清楚些,却只见青天朗朗,日轮骤然缩成一个白点,天昏地暗。
朦朦中,有人温柔唤他:“小殿下……”
当他再次醒来,已是日落月升,金戈铁马,声声入耳。
城中乱作一团,不时有百姓携家连夜出逃。
周芒洲一个激灵,差点撞到木板壁上,耳边尽是车轮碌碌,他在一辆马车中。
“兆辉。”他叫贴身侍卫。
车门打开,侍卫绷着脸说:“殿下,天阙军攻城,我们得尽快离开宛州,回到皇城。”
周芒洲愣了足足四五秒,倏然反应过来,砰的抓住车门,气息不稳道:“二哥呢?”
“二殿下正在指挥应敌。”
“没有谈判?”
“……属下不知。”
周芒洲握住自己的配剑,“掉头。”
“殿下……”
“掉头!”
以周廷琛的智谋,怎么可能没有派遣使者前去谈判,天阙军驻扎城外三天而分毫未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周廷琛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到达。
天阙军的反叛实在太过突兀,别说周芒洲,便是朝中众臣、皇帝皇后,也是始料未及。就好像天降灾祸,天阙军半个月间连攻十八州,不可谓不是神乎其技。
邵风向来是一把锋利无双的刀,所过之处,只要他想,可以寸草不生。
曾经,周芒洲以为自己掌握着这把刀,想珍藏在身边,甚至违背纲常人伦,昭告天下将与邵风成亲,如今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邵风背叛了大周,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往昔的相处的时光。
还是说,都是假的?
周芒洲心中仍然存着疑窦,与一丝奢望,也许邵风并没有背叛,而是天阙军中有人夺权了呢?
比如邵风身边的鬼面。
周芒洲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那个鬼面向来心思叵测,手段残忍,用得好,是一把利器,若生了反心,谁都无法控制。
杀喊声震天,已是近在耳畔。
天阙军攻城之势浩大,周芒洲只用耳朵听,便知军情危急。
城门发出轰隆之声,如同打雷,一车又一车的滚石运上主城门上方城墙,以此击退顺着云梯攀爬而上的敌军。
周芒洲踩着石梯跑上城墙,脚下乏力,踉跄一步磕到膝盖,刹那间疼得头皮发麻。
“殿下!”
周芒洲推开侍卫搀扶的手,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拾级而上。
他必须亲眼看到。
城墙上,大周军按照指挥严密布防,火光冲天,不时有箭矢流星雨般射来,有人倒下,有人流血,还有人发出临死前的痛呼。
“殿下,小心!”侍卫挥剑斩开一支飞箭。
箭是一波一波发的,彼方射罢,我方回击,趁着这工夫,周芒洲猫腰疾步穿过,来到主城门上方,自垛口往下巡望,顺手砍翻一名即将爬上来的敌军。
“小洲!”周廷琛的声音传来。
周芒洲头也不回,一跃而上,站到城墙上。
“把他拉下来!”
周芒洲宛如一只活生生的靶子,危险,却也顾不得了,他就是要邵风看到他。
夜幕中落了雨丝,风更疾了些,周芒洲的黑绸绣金镶狐狸毛披风飘荡在硝烟中。
他极目远眺,看到了天阙军的飘扬的帅旗。帅旗前,便是一驾威武的战车,战车前则是一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骏马。
骏马之上跨骑一位身穿玄铁铠甲的将军,没有戴头盔,一头长发束起,英姿飒爽。
周芒洲却如遭电击,再也骗不了自己。
火光冲天,那马上的将军抬头看去,身形一滞。
周芒洲遥遥望着那将军,只能模糊描绘出他的俊美轮廓,他脸上是什么神情,一概不清。
是一如往昔的冷淡,还是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周芒洲不明白,他作为大周朝的小皇子,能给邵风的都给了,邵风为什么要背叛?
……不,还有一样,是他永远给不了的——皇位。
原来邵风的野心这般大?
周芒洲胃部微微痉挛,喉间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邵风!!邵风——!!!”
与此同时,鬼面纵马而来,投掷出一杆长枪。
长枪破空,竟能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准确无误地射向周芒洲。
周芒洲的眼里只有邵风。
却见邵风弯弓搭箭,箭矢奔雷般到了他眼前——
周芒洲瞳孔紧缩。
叮——咣——长枪被箭矢射偏轨迹,擦着周芒洲肩侧穿过,披风裂了一道口子。
鬼面一击不成,回头不悦地一瞥邵风。
邵风迅速射出第二箭,直中鬼面肩膀,像是一种威慑与惩戒。
“……”
邵风太远了,周芒洲依然看不清他表情,双臂忽而被两名侍卫架住,拦腰从城墙上截了下来。
周廷琛语带苛责:“小洲,别胡闹,回去!”
周芒洲道:“我不走,我要在这里与二哥一起御敌。”
周廷琛语气决绝对侍卫说:“带他走,若是伤了一根毫毛,唯你们是问。”
侍卫:“是。”
周芒洲被强行扭走,他挣扎道:“二哥!二哥!”
周廷琛道:“你回去,只要我在此撑过两日,定会等来大哥的援军。”
他们的大哥乃是大周朝皇太子周元极,最是骁勇善战之人,十四岁便随军征战四方,迄今为止未曾有过败仗。
只要他来了,定能与邵风的天阙军抗衡。
两个月前周元极前往南域清剿来犯的边境部落,那部落极为狡猾,仗着熟悉地形优势,四处流窜,周元极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对方逐一击破。
紧接着便是天阙军叛变,消息传到南域,起码要半个月,再赶回来,纵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十天左右。
因而周廷琛的战术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撑到援军到,就有转圜的余地。
宛州必须守住。
“二哥!”周芒洲咬紧牙关,不肯挪步,“我跟你一起等大哥来!”
周廷琛只沉声道:“回去,这里有我。”
周芒洲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他从不怕战火、鲜血、死亡,只是以前他都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审视战争,高高在上,不食烟火,宛如神明。
这一次,他被动遭遇了战争,这才发现,原来战争一直都是残酷的。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可能成为失败的一方。
带他领略战场上热血杀戮的人,是邵风;让他陷入如今困境的,也是邵风。
他甚至不能跟自己的哥哥一起御敌,因为他会让周廷琛分心。
周芒洲回头一瞥城墙外的千军万马,他已经找不到邵风在哪里了,也不用找了。
此生若是能再见,怕也是利刃相向。
他撇开侍卫,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失魂落魄。
夜幕滚过闷雷,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却浇不灭战火。
周芒洲抬头看去,天空红了一半,就像他在婚房门口廊下亲手挂上的红绸。
他不由得失笑,他等着与邵风成亲,等来的却是一场背叛。
……他没有哭,只是雨落到了脸上。
……
轰隆——轰隆——
仿佛就在头顶炸响的雷声惊醒周芒洲,他骤然睁开眼睛,眼底空茫,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脑子浑噩,唯有梦境清晰如昨。
他呆滞了足足半分钟,才渐渐从梦中的“前生”脱离,清澈双瞳映照天花一盏水晶吊灯。
这吊灯实在美丽,他从未见过。
莫不如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新奇。
他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的文明与他原本所在的世界大相径庭,具体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周芒洲坐起来,看向雷雨交加的格子玻璃窗外,耳朵一如两天前,只有动静非常大的时候才能听到;他摸了摸自己略微钝痛的脖颈,试着张嘴发声,别说听到,怕是连话都说不出。
也就是说,他现在就是个半聋,加哑巴。
“……”
周芒洲头上绑着绷带,可以判断出,这具身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稍微思考多了些,这颗破脑袋就开始抗议,周芒洲脑中嗡嗡作响,这两天,他不是躺着就是躺着,身体虚得像半个月没吃过饭……
等等,来到这里之后,吃过饭吗?
没有。
没人给他送过饭。
周芒洲一下子饿精神了,这栋房子里的下人少说有十几个,为什么没人来给他送饭?
他原本打算等身体好些,再探索新世界。如今看来,恐怕不等他康复,就先饿嗝屁了。
周芒洲提起一口气,下床找点吃的。
别人怠慢他,他不能饿死自己。
床边有纯棉拖鞋,周芒洲不习惯穿这玩意,赤脚走出门,沿着走廊来到二楼看台。别墅很大,大厅通往楼上的楼梯有两条,宛如一双弦月相抱,顶部的水晶吊灯像一道千丝万缕的瀑布垂挂而下,闪闪发光,周芒洲每次经过这里,都会驻足凝望。
他觉得奇怪,如此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为何会在一个“小门小户”。
占地不足一千平的庄园,佣人只有十几个,在皇宫长大的小皇子眼里,就是小户人家。
走廊楼梯皆铺有厚实的银灰色羊毛地毯,周芒洲脚下倒是不冷,就是睡衣单薄,雨夜寒气逼人。
大厅灯光亮了一小半,几个佣人毕恭毕敬侍立,管家打伞小跑了出去。
雷雨交加,周芒洲只能隐约听到雷声,佣人说什么,他一概听不到。见他下楼,她们意味不明地盯他一眼。
这阵仗,应该是什么人回来了。
周芒洲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这个家的主人,雨夜归来的这位,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那他在这里的身份是什么?总归是比佣人高的,却又被堂而皇之无视的。
周芒洲气定神闲地扶着楼梯下楼,客厅茶几上有水果。
他坐在沙发上,随手掰了一根香蕉,剥皮。
佣人又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他听不到。
周芒洲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麻木而优雅地进食,当下养精蓄锐才是最要紧的。
他这一头栽进陌生的新世界,要先看清形势再作打算。
周芒洲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个忍字。
他倒要看看,这个家的主人是个什么路数,也许能收为己用。
别墅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周芒洲吃完一根香蕉,在苹果与葡萄之间犹豫一番,最终拿起一只红通通的苹果,与水果刀。
水果刀精致非常,有点像边陲小国进贡的器具,刀柄雕刻蔷薇,刀锋如水。周芒洲欣赏几秒,悠然自如地削起苹果。
果皮如同一条弯曲的红色小蛇,自周芒洲纤细白皙的指尖游挂下来。
削到一半,周芒洲眼角余光闯进一抹身影。
管家接过主人手中的伞,恭敬地放在玄关的伞架上沥水,口中说着什么,佣人们各自走动忙碌起来,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周芒洲听不到,他的眼前像在演一场默片,围绕的是他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悍利得像一把收在剑鞘的剑,戴着一顶黑色礼帽,黑风衣,白衬衫,手工皮鞋,风尘仆仆,手边是一只小小的金属黑行李箱。
尽管有伞,从前院到这里仍有段距离,风雨大作之下,男人身上不免沾了雨,他脱下礼帽交给伺候的佣人,旋即侧目朝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看去。
随着男人的动作,光影在男人深邃的眉眼与挺直的鼻梁上流转,最终停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如同从古老神话中走出来的俊美无匹的天神。
四目相对,周芒洲瞳孔放大,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
“……邵风?”他张开嘴,无声喃喃。
男人看懂了他的唇语,又似没看懂。
刹那间,周芒洲恍若回到了那个夜晚,他在城墙上与千军万马中的邵风遥遥相望,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他只知道,他被自己的初恋情人背叛了。
那场狰狞破碎、无可挽回的美梦,与当下的现实交织。
周芒洲一个箭步冲过去,水果刀直取男人脖颈——
刚回家就被老婆刺杀的邵易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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