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黎肆行那里,开头也是一个雨天。
元双大一下学期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
淅淅沥沥的春雨从开学就下,一直到周五未见歇势。
整个宁陵大学浸在散不尽的水汽中,学生失去称赏烟雨江南的兴致,转而发愁衣服要怎样晾干。
一楼大阶梯教室里,大英课,元双坐在后排盯着黑板,眼神失焦。
潮气比烈日更令人打蔫儿,照本宣科的ppt授课更是催生睡意。
元双耳朵把老师讲课的声音过滤掉,腾出神经捕捉窗外雨触万物的动静。
她不爱雨的,心事没解决,才要出神。
这种无聊又无法打破的场合,适合给她发散些少女情思。
坐在她旁边的卫冉忽然拿胳膊撞她,气声急促招她的魂:“双双,老师叫你呢!”
几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起立,元双对上老师的怒目,心虚地垂眸。
她虽然不喜欢这个老师的上课方式,骨子里还是怕老师的。
“2号,我让你把这篇课文的大意复述一遍,听到了没?”
刚刚老师给了时间通读文章,元双出神根本没在意,卫冉在旁边笔走龙蛇给她写答案,字母笔画连在一起根本看不清。
课本第一篇有关环保的文章,篇幅不长,难度也不高。
她大致扫了一眼,很快报出自己的理解的内容。
大英课程全英文授课,她脱口也是英文表达。
她答完了才注意到卫冉给她的提示:“不是这篇,b篇,b!”
元双心凉了一大截,亡羊补牢,她补错了地方,简直是罪加一等。
她抬起头等待老师的发落。
老师的紧皱的眉头慢慢解开,表情从一开始的“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玩的”变成后来的“居然还是个可造之材”。
能考上宁陵大学的英语成绩都不会差,但口语表达能力可说千差万别。
元双一分钟内现场发挥的内容远远超出老师的预期,她几乎是母语者的水平。如果她在外国语学院,好好培养绝对是当翻译的好苗子。
老师保持着刻板严厉,仍有一份爱才之心:“以后好好听课,别浪费自己的本事。”
这时候积极认错聆听教诲就行,元双郑重地点头,表示绝不会再犯,坐下后拉着卫冉找安慰:“吓死我了。”
卫冉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厉害啊双双,老师都被你惊呆了。”
时针慢慢悠悠,从11向12跋涉。
离下课还剩秒针转最后一圈,卫冉在桌底下扒拉着元双的手指头,比跨年倒计时还要认真。意外之喜,数到10的时候铃声欢快作响。
老师掐准点宣布下课,一室的学生哗然而散。
元双和卫冉没什么干饭的积极性,在走廊上被人群落到最后,开始为“中午吃什么”这个世纪难题伤脑筋。
“要不我们抓阄吧,抓到什么吃什么。”
“现在哪有阄抓?”
“回去搞个程序,食堂编号,窗口编号,生成随机数得了。”
卫冉得到了启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短视频:吃饭不决,跟上同学。
“前面这么多人,我们选一个跟着去吃,不管吃什么都认命了,就跟开盲盒一样。”
元双称赞这是个好主意,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选谁。
雨势仍旧,往下看是被雨水溅湿的各色裤脚,往上则是挨挨挤挤的花式伞面。
元双四周一望,轻易被一把独特的伞吸引:“就那个吧,伞上印的π,估计是我们学院的,第一顿先杀熟。”
于是两人手挽手,撑元双那把深蓝色长柄伞,跟上前面那把很具数学科学学院气质的π伞。
黑色的伞面被伞骨均匀分成十份,每份上面都有一个由数字排列成的同心圆,圆心处印着数字所代表的的π。走得近些,元双眼睛看清,甚至能数着背上几十位。
有关于圆周率的种种浪漫解读早在课上听过。元双在圆周率中找过自己的生日,找过别人的生日,计算它们相差的位数甚至试图为其赋予特殊的意义。
那些不见光的心思并未蒙尘,却也不敢轻易示人。
数字的浪漫博大在宇宙,又乐善好施地分出一点,照拂元双这样微不足道的个体。
食堂门口,π伞收起,伞主人转身和同伴说了一句“鬼天气”,他的侧颜和声音一齐进入元双的感官,大脑处理后得到同一个有效信息:黎肆行。
伞面是云,黎肆行是太阳,云拨日见,顺带驱散了下在元双心里的雨。
他回来了。
元双从未想过阴翳的午间会有一束光打下来,只照她。
她盯着他手上的伞,折痕处拼起来也是一圈的π,设计妙得很。
元双心中泛起不为人知的蜜意,滋养出大胆的想法:她和他的这次相遇,是不是也当得起冥冥中的一个“妙”字。
又生出心有余悸的懊恼,怎么会没有认出他来呢?差一点,差一点又要错过。
“跟的还是个长腿帅哥。”卫冉把伞收好,瞥见黎肆行的侧脸后不吝夸赞。
各种思绪匆忙过境,元双的心中掀起一场小型风暴,在为人知晓前又天赋异禀地转瞬收拾妥帖。
她搭卫冉的话:“是很帅的。”
黎肆行在宁大附中上了两年,单凭那张脸不知勾起了多少蠢蠢欲动的早恋心思,甚至逼得教导主任在国旗下广泛地训诫:“你们长大了就知道,光看脸是不行的……”
意有所指的不让看的那张脸,就是黎肆行的。
这时操场上就有小声的抗议:“可是他学习成绩也很好啊。”
元双和卫冉跟着黎肆行上了电梯往二楼去,他很快就选好要吃什么。
排骨煲,俩人也都挺喜欢,世纪难题暂时被解决,第一顿算没翻车。
端着餐去找座位,元双和卫冉正坐在黎肆行右前方的桌子,卫冉这时一抬头看清他的正脸,惊奇道:“他不是我们学院的吧?这么帅不可能没见过也没听过。”
“应该是的吧,大二的。”
心里笃定的答案被嘴加工得模棱两可,元双又给这答案找出处:“有学长学姐的朋友圈发过,他应该就是出国交换那位,估计才回来。”
卫冉开始追溯记忆,“就老吴口中那神乎其神的天才?”
老吴是他们数学分析课的老师,对着他们表演恨铁不成钢的时候,总爱拿他最得意的弟子来拉踩:“人家怎么不用听就懂?人家怎么就能拿那么多奖?人家怎么能被s大邀请去交流?”
元双点点头,算是给黎肆行的身份盖章确认。
卫冉啃完一块排骨,不平道:“怪不得老吴从来不画重点,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重点。我还以为天才是英年早秃的geek,没想到是这么一张神颜。天才,对不起我曾经嘴过你,要怪都怪老吴。”
卫冉老神在在,好像江湖术士捋着胡须预言某种天下大乱:“天才这一回来,不知要扰乱多少芳心。”
元双心中叹气,甚至算不出自己排在第几。
/
傍晚,这场雨终于有停的打算。
糟糕的天气牵连了周末的欢乐气氛,出校过周末的学生人数大打折扣,校园路上零星几个人,都扛着风裹着冷气疾行。
暗红色方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元双抱着一大袋儿狗粮,无从躲避冷风四面八方的物理攻击。裸露在外的手指冻得通红,她的志气节节败退。
哎,其实明天送去也行的,做好人好事也犯不上找罪受。
但是走快点也就七八分钟,而且真的好久没和黄阿昏见面了。
退堂鼓和一鼓作气对垒,赢的是后者。
元双的坚持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得到了奖赏。
几道高亢的男声带着热乎劲儿,突破冷风的挟制,传到了元双耳朵里。
“黎四,今儿晚上你可逃不了,非把你喝趴下不成。”
“黎四,跟哥说说,出国这一年,有没有新交女朋友?”
“艹,待会儿吴新月不会杀过来吧?黎四,她可是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的。”
……
七嘴八舌的声音叠在一起,隔得远提取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但话题的中心人物“黎四”合上了元双心里的“黎肆行”,轻易抓取了她的注意力。
他正在她身后,或许不足十米远。
这个认知指使元双变成一个反向跟踪的stalker,脚步越来越慢,离目标越来越近。
她心无旁骛,企图策划一场擦肩而过,连冷风叫嚣着的怒吼和威慑也被无视。
直到一声“学妹”的叫声在右后方传来,她偏过头,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声源所在,而是人群中自成焦点的他。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不是中午那件,想来跟她一样,脏了换掉了。
额前碎发被冷风吹动,张扬着,合他的个性。冷不丁难让人作数学天才的联想,倒沾点纨绔气质。
又连多看一眼都怕是贪心过甚,确认他真的在,元双的视线平滑地扫过,显得对所有人是一视同仁。
她发挥有限的社交技能开始跟人打交道。
七八个人,除黎肆行,元双认识的只两三个,比较熟的就是喊她的那个了,叫傅云北,是大三的学长。
傅云北起头叫住了她,自然不能让她尴尬。
“嗐,这些,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能不搭理就别搭理。”
“老傅,怎么说话呢?学妹不认识我们,我们认识学妹啊。”
几个人七手八脚冲老傅招呼,气氛并未在风中冷掉。
也不是客套,漂亮又拔尖儿的女生,很容易成为男生寝室夜谈会的话题。
刚入学军训那三周,所有新生统一着装,校报军训特辑,登出来一张元双所在方阵站军姿的集体照,元双凭美貌演示了一把什么叫脱颖而出。
照片里元双只有侧脸,从额头连到下巴那一线,宛如大手子画家起稿的第一笔,一起一伏浑然天成,任一改动都恐减损美感。
原本平平无奇无人问津的校报竟然变得一张难求,负责人一拍板,下一期甚至给了元双一张特写。
那时高年级学生总爱到新生军训的地方溜达,乘着树荫喝着冷饮,不当好人。元双那三周,拒绝了这辈子最多的冰镇西瓜和冷饮。
“手上是什么?我帮你拿吧。”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元双感觉一轻,狗粮落在老傅手上。
“学妹要去哪儿啊?”
“校门外的采青面馆。”女声轻细柔软,在一群硬汉中显出独特。
“巧了吗这不是,我们就去隔壁,正好帮你拿过去。”
元双清楚地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说成年人的恋爱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那么大学时期爱情发生,寝室就是家庭的缩影——建立在室友关系融洽的基础上。
“那个……你怎么一个人啊?你室友卫冉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卫冉和老傅光明正大地暧昧,元双看在眼里,她懂点拉扯,答道:“她有约,出去玩了。”
老傅立刻急了,“有约?跟谁?男的女的?”
“好像是……”元双笑里有点皮,故意拖延,“高中同学,女同学。”
老傅明显松了口气。
像个合格的情报员,元双稍后还要一五一十将老傅的表现传递给卫冉。
青春年少的男生对兄弟追女生谈恋爱这事永远有好奇,起哄的“哦”声绕成了圈儿,把老傅困得招架不住。
“嘛呢,嘛呢!没看到我们学妹手都冻红了,”老傅立马转移话题,眼睛扫了一圈锁定好祸害的对象,“黎四,赶紧的,就你戴了围巾,摘下来给我们学妹焐焐手。”
两个男生土匪抢劫似的把黎肆行的围巾薅下来,递给元双的时候又是绅士作风:“别嫌弃,黎四这人骚气得很,估计上头还喷了香水。”
“滚蛋。”黎肆行笑骂,对围巾的去向不发表意见。
柔软的羊毛围巾,一端金线绣了一个端正的“肆”字,横竖笔画中藏着讲究和珍重。
冰冷的手指自动趋暖,围巾在手上绕了几圈,属于黎肆行的余温以燎原的势态入侵元双的四肢百骸。
她试图将其归功于围巾的物理功能,可是败给自己耳后浮起的红。
“学妹,就他,别看长得白,跟小白脸儿似的,心黑得很,离他越远越好。”
“少跟这儿败坏我名声!”黎肆行抬腿作势踹人,“以后少拿我的东西借花献佛,仔细我把你的事儿搅黄喽。”
“看见了吧,学妹,这人就是个混蛋!”老傅灵活躲避黎肆行的攻击,“待会儿围巾不要还他,你回去给卫冉,让卫冉给我。”
众人被他的骚操作逗笑,“艹!老傅你还真能干这么脱裤子放屁的事儿!”
黎肆行闻言来了劲,故意跟老傅作对。
他走到元双身旁,头一低问她:“大一的学妹是吧,叫什么名儿?”
懒懒的调子,词尾还要吞字,说成搭讪都显得随意过头了。
元双没想过“擦肩而过”以外的事情。
在她少女怀春的设想里,他们会在一个正式的场合正式认识。
但现实远比她的想象迷人。
“我叫元双,”她抬起头,光明长大看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元复始的元,好事成双的双。”
“我叫黎肆行,待会儿去大群里加你,你想什么时候还直接找我。”
他拽住围巾垂下的一端指着老傅,“但是从这个人手里还回来的我不认,到时候就算你欠我一条。”
好看的桃花眼一敛,就有了威胁之态,“欠人东西是不好的,对吧学妹。”
元双配合地点点头,水灵灵的大眼一眨,似乎当真被吓住。
“起开!把人吓坏了!”老傅气急,“你小子等着,你今天不横着出来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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