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月在这偌大的薛府中,找到了一处无人注意的僻静之地,白日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呆在那里,那里让她觉得很安心,有种身虽在千里之外但心还沉浸在家乡山水的感觉。
此地临近水边,以一座高耸的假山作为屏障,几簇蔷薇花幕垂吊下来掩住了本来修葺出的一条小径,进去时非得俯身穿过花丛,带着满身被花叶刮擦的伤痕,然而进去便觉霍然开朗,一大片绿地因年久无人打理而荒草深深野花烂漫。
坐在水边往远处看去,亭台楼阁尽收眼底,一地翠盖的芭蕉随风飘舞,空气中似乎能闻到那苦涩的馨香。
她常席地而睡,躺在草丛中,再覆以蕉叶遮盖住明艳的太阳光,像是动物一般,有了庇护之地心里的慌乱便会安宁下来,趁着睡梦之时回忆着幼年时的点点滴滴,再长的时间也不觉得难熬了。
然而,如果一生一世都这么过下去,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今日,她一如既往的在吃过午饭后便来到了这里,整个绿蜡阁悄无人烟显得非常的寂静,只有驻步倾听时,才能感觉到蝉声的轰鸣。
她拥着蕉叶,躺在及膝深的草地里,偶尔会有几只蚂蚁爬上她的手臂,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阳光透过蕉叶在脸上洒下一片暖黄的印迹,像是江宁城冬天的日光,明亮中带着一丝阴冷。
稍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她心里蓦地一惊,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屏息静气的等待着。
那脚步停驻在数米远的地方,她听见衣厘在草叶间轻轻摩擦的声音,不一会儿传来一声破风的微响,仿似有人扔了一小块碎石在水里,涟漪还未起就已经消散了。
她等了良久,没有等到人出声问询,便悄悄地,慢慢地从叶片下偏出头来,往声音所在地望去。
小池边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天青色的衣衫垂坠在那盎然的绿意下,像是江南朦胧的烟雨,温柔地抚过人的头顶,使人通身带着一股子沁入心脾的凉意。
此时的他正拿着一枝竹竿在垂钓。
繁月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一直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经他发现,反显得别有居心。但若出声提醒,又恐惊扰了他的雅兴,倒不如趁他不注意之际,慢慢向那道豁口爬去,也许借着草木之深还可以掩盖掉自己的踪迹。
然而此事想起来似乎十分容易做到,但做起来却有些难度,单是翻过身来趴伏在草地上的动作就显得非常危险,那窸窣声一定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只白鹤从对面的芦苇丛里飞了出来,停在了这方的水池边上,它从小经人喂养倒不惧人影,那扑棱棱的扇翅声给了繁月机会。
她翻过身来,在草丛里慢慢往前蠕动。然而事就是如此不遂人意,一条草花蛇从前方昂起头来,褐色的身子游曳过来傍着她手臂,那冰凉的触感没有惊醒她,倒让她以为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正当她准备用手把那树枝拨开,那树枝却突然动了起来,长长的身体缠绕在她的手腕间。
霎时,像是千万根针瞬间插在头皮上,让整个人死去又活了过来,她尖叫着跳将起来,把手上的蛇用力甩开,身子也因剧烈的动作而站立不稳,整个人往草丛里跌落下去,顺着微斜的小坡滚到了水边。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正好见水边的男子侧过脸来看着她,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反应,就像在看那只飞过来的白鹤一般,只是眉头隐隐皱了起来,显示着他的猝不及防。
繁月战战兢兢地向他解释道:“对不起,我不小心被蛇吓了一跳,并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那男子回过头去,望着水面,一根白色羽毛做的浮漂在水上静静漂荡,毫无动静,他把那鱼线提了上来,更换已经掉落的鱼饵。
繁月捂着胸口,安抚浑还砰砰作跳的心,她记得这男子是谁,是这薛府二老爷的公子,前时她在小姐闺房里见过他,他那狠戾的眼神还深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
现下得罪了他,自己还能安然离开么?
正在暗自惶惶间,薛少爷冷不丁的出声问道:“听说江州的美人很多,是吗?”
繁月愣了愣,见他兀自拿着鱼竿头也不回,似乎并不是在问她,而在问那水中的鱼儿。
她小心回答道:“好像是。”江州历来出美人,那是诗书词画上反复渲染的,便是乡野村夫也会两句赞美女人的山歌,她是在那些歌声中长大的。当然,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美,大概就是看惯了周围的美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薛情冷嗤了一声,声音里充满鄙厌:“那里的女人都是空长了脸,不长脑子的么?”
繁月一听此言,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一不小心惹怒了他,反使得自己吃苦头。
半晌,他又把鱼竿拉了上来,一脸的无可奈何:“又掉了。”
繁月往他脚下的鱼饵盒里看去,只看到一盒精致的糕点,一块牡丹花样的糖糕被掰扯得七零八落。
看来这少爷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拿这么一盒的容易化于水的糖糕来钓鱼,真是前所未见。
薛情重新更换了鱼饵,依旧那么执着的等下去。
繁月实在看不过眼,轻轻地向他提醒道:“这样是钓不上来鱼的,要用蚯蚓才行。”
“蚯蚓?”他问道,阴秀的眉眼上全是困惑。
繁月蹲下身来,抓住一绺草用力拔了起来,然后在翻起来的泥土中仔细寻找。
不一会儿便捡出了一条扭动的虫子来,她拈着它往他眼前一晃:“用它就能钓到鱼。”
薛情禁不住的后退了一步,仿似被眼前的东西吓得不轻,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把鱼竿往上一带,让鱼线破风似的朝脸上甩了过来,他随手一捏,执着鱼钩递到她面前:“你把它挂上吧。”
繁月伸出手去,小心地把那根蚯蚓挂到了鱼钩上,尖钩穿过虫腹抵住自己的指尖,她还未来得及收手,钩子便被迅速的拉扯过去,重新投进了水里。
他那一套娴熟的动作,显示出他并非第一次做这个事情,但他似乎又对如何钓起鱼一窍不通,也许这只是他的一种爱好,并非在于能钓到什么,而是这等待的过程,他享受这种独处的时光。
繁月用一根草茎把手指尖冒出的血珠抹去,刚才那鱼钩刺入了她的指腹。他是故意的,他对她一直报有敌意,这敌意或许来自她的身份,因着她是顶着他父亲妾侍的身份进入府里。
她站在他身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企求:“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着便慢慢向后退去,她决定赶快离开这里,以免他再次向自己发难。
然而她还未走出三步,那薛少爷一撩衣摆坐在了草地上,语气闲适的说道:“先别忙着走,继续帮我挖蚯蚓吧,就放在这个盒子里。”他把脚边的盒子扔了过来,一盒子点心扑洒了大半出去。
她有些心疼的看着这盒点心,实在不忍心把它们都糟蹋掉:“这太浪费了。”
薛情漠不在意地挑了下眉:“你若觉得浪费,大可以把它全吃掉。”
繁月自来到这里,吃穿用度上,都是和那群下人一样的待遇,哪里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
可如果真的吃掉她又没那么大的胃口,况且当着他的面实在是不体面,说到底,她也算是他的长辈啊,虽然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池水边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来,执着鱼竿的手腕猛地一提,一条鲫鱼破水而出,带着一线水珠,扑面而来,他随手把那条手掌长的鱼取了下来,丢给了浅滩上正在觅食的白鹤。
“继续挖呀。”他回过头来看着一脸怔愣的她。
繁月连忙把那盒点心倒在那芭蕉叶上放好,然后开始任劳任怨的拨草找蚯蚓。
因着有鱼儿的投喂,浅滩上慢慢聚集起了四五只白鹤,排成一列虎视眈眈地看着这面。
这里虽然不算太过炙热,但接连挖了半个时辰的蚯蚓,还是让人大汗淋漓起来。
盒子里的蚯蚓越聚越多,多到他今日无法用完地步,但她还是不能走,因着他害怕虫子,非得要她亲手把蚯蚓挂到鱼钩上去才行。
繁月真是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找这么个地方来蹉跎人生,若是呆在屋里,她此时想必正在凉席上睡大觉呢,就因为一念之差,觉得这里有着江州泽地的温润之气,便流连不去,以致招惹了这么一个表面看起来云淡风清,实则阴险狡诈的公子哥儿。
不过没办法,既已如此就不得不照他的吩咐来,自己怎么说也只是薛家买来的奴婢呀。
一连钓了有两个时辰,直等到池水边一层层浅金色的光芒在夕阳的映衬下荡了过来,那人才偃旗收竿。他把竹竿往泥地上一插,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上的草茎:“不错,今日还算比较尽兴。”
是啊,繁月灰头土脸的看着他,他今日真算是尽兴了,尽兴的捉弄了自己一场,让自己唯一的庇护之地也成了受难之地。
薛情回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繁月指了指那个狭小掩蔽的入口。
他扬了扬下巴道:“滚出去吧,往后不许再进来了。”
繁月赶忙将那蕉叶包好的点心塞进怀里,头也不回的往出口跑去。
(https://www.eexsww.cc/91115/30276318/)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