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楼驻立在云阳东面一条前朝旧式的长街口,淮河从背后流过,柔顺的江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奔流到沿边无数个小城。
三层的楼阁,临河的厢房自然是最紧俏的,倚栏品酒清听楼外画舫里商女们拨弦而起的歌声,看那水边天际徐徐而起的明月,是这些纨绔子弟最觉风雅的事情。
薛情一进这间海棠阁里,那桌前站起相迎的两人就让他败了胃口,一个是他的二堂哥薛昊,一个是云阳城内李知府的儿子李探,这两个人见天的跟着薛阳胡混,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特别是那李探,简直是云阳百姓用税银养起来的恶霸。
李探去岁看上城中同元油铺家的小姐,想要威逼霸占,谁知那小姐心有所属誓死不从,他见不能得手就派人悄悄把那油铺给烧了,火势牵连了南街十二个铺子,造成三人伤亡,明明有人亲证是他身边的亲随放了火,然而最后还是成了一桩悬案。今年还听得油铺掌柜家有表亲想上京告御状,被人半路截住打了个半死。
薛阳如今在衙门里应职,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和李探要好只能说是一丘之貉。如此贪权慕势毫无作为,真是为官场上白添了一个蛀虫,而他捐上同知的那一千两银子借契还得父亲为他辛苦筹措,一想到这里薛情就捏紧了拳头。
李探抱拳作礼,语气亲密异常:“贵客啊,我一直仰慕薛三公子的风采,有心想邀薛公子喝酒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终于得了这个机会,真感觉荣幸之至。”
薛情还礼,口里淡淡说着不敢当,然后撩袍坐在离他最远的入门口,此处正对着栏杆外淡霞未落的天。薛阳坐在他身边,一面为他执壶倒酒,一面指着满桌佳肴笑道:“这是今年头一糟的桂花酿,与这碧水湖里头一批出的秋蟹是最相配的,你尝尝。”
薛情起身轻挡,移过杯子罩于掌心之下道:“怎敢劳大哥为我倒酒,我自己来。”
薛阳笑抚他的背,把他按坐下来:“好,咱们兄弟不必虚礼,我知道你不擅饮酒,你就随意自斟罢。”
说话间,门外小二大声道扰,捧着一张大案来,又添了几道菜,桌上正中放了一个青瓷大盘,里面呈了二十来个团脐大螃蟹,周围洒了些秋菊花瓣点缀,黄澄澄明灿灿的。
大家浅抿了头杯,各自举箸吃菜。
薛阳捡了个个头最大的螃蟹,开始用蟹八件细细捣鼓,剥出的蟹肉放在碟子里淋上香醋,置在了薛情身前,这番举动倒让薛情疑惑起来,他实在殷勤过头了,按理说,他在马厩里做的事,以他的习性不至于心虚至此,倒像是为着别的目的而来。
楼下有人召来江中画舫,黑漆画舫篷沿两边吊着红色灯笼,舷门和长窗上挂着粉色帐幔,在登月楼明亮如昼的连番灯影里梭然而至。一个小童捧着点曲的水牌从接岸处跨了过来,稍许又托案捧着两吊铜钱回去,不多时,泠泠琵琶之音便由舫舱中徐徐奏起。
是一首于湖居士所填的西江月,那歌女声音尖薄,像是捏着兰花指故作扭捏而扯长的戏腔: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
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
水晶宫里奏霓裳……
想是词唱错了,心内慌张,弦到此处铮的一声拨裂断开。有人咒骂,有人哄笑,一时热闹非凡。
薛情挟了一片蜂糖渍的蜜藕放到口中,慢慢咀嚼着。江上渔火已起,小舟撑篙如箭,炊烟随着江风缭绕。远山一片黛影,樵夫暮归高唱,倒是景比曲更能助人胃口。
李探伸头拨开从顶上栏边垂下的一株吊兰花叶,往下看了半晌,抬头笑道:“要我说这西江月还是醉红楼的云烟姑娘唱得好。”说着向薛阳眨了眨眼。薛阳蟹入喉舌吞咽不及,忙止道:“哪里哪里,这也不是什么时新曲子,就连那黑石巷的娼伶都能唱。云烟倒是会用各色小调唱一整阙柳絮词,只比这些新鲜些,但听多了也腻。”
口气中有些护短,又有些鄙夷。
李探仰头灌下一杯酒,浅咂着酒香泛起的余韵:“云烟是江州的花魁嘛,嘿嘿,自然与别人不一样,你看那周蓝玉一介粗鲁武夫遇到云烟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只是这表子太无情,你对她再好也是那个样子,谁砸钱多她就跟谁。”
薛昊也戏谑道:“哥哥,你也别太把她当回事,你忘了你的伤怎么来的。”
薛阳砸了个蟹腿壳子过去,怒骂道:“兔崽子,我也是你能随便打趣的。”然话到此处,倒是引入了宴席的主题。他转头看向薛情,笑道:“深谊,上月我酒醉去你府上借马,不知怎的弄伤了那马房的小婢,她可有在你面前说什么?”
薛情眉峰浅蹙,故作不解道:“说什么?”
薛阳摸着鼻子讪笑道:“酒醉之人哪有什么理智可言,也怪她语气上太过轻挑,让我一时糊途了,你可别在我父亲身前透出风声,这云烟的事要不是我母亲拦着,我的腿也被打折了。”
薛情静静地看着他,瞳眸里有洞息一切的光,虽表面迎和道:“我从不做这种背后嚼人舌根的晦气事。”然而唇角上浮起的嘲弄意味深沉,毫无兄友弟恭的神色。
他是清高的读书人,是岑夫子夸口押下的状元郎,还有引以为傲的相貌,所以他心安理得的高傲,他从来都看不起他这个哥哥,薛阳这么想着,心里恨恨地,有愧卑和憎妒的情绪萦绕,他承了二叔的恩得了个清闲的职位,在没有得到世袭的尊崇前,总要低那么一头。
李探端着酒杯绕桌走了过来,低头把手轻放在薛情肩上,又轻轻从肩膀处摩挲到手臂:“薛公子,我来帮炎兄向你赔罪,敬你一杯,你知道他这个人粗枝大叶的,本身没有恶意。”
薛情偏头凝视着手臂上那只黑黄的手,那是一只诡异的手,指头粗大,骨节嶙峋,非常奇特,奇特得让人泛起恶心。他脚尖点地,用力挪动了一下椅子,整个人往后靠,迫使着李探把手放下,他取壶倒了酒,执杯虚碰过去道:“有什么罪可赔的,我来此赴宴只是承兄弟之情而已,你们大可以放心。”
他仰头喝下那满杯桂花酒,不愧是今年的头酿,辛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身体里,那冲开的酒气让他脸上渐起了红晕,醉意在滋生,他转头看向薛阳:“大哥,酒我喝了,你的话我也知道了,既然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你知道小意若是等不到我,她会担心。”
“等一下。”薛阳连忙起身摁在他椅子上,阻挡其站起来,他搔了搔头斜瞟着李探,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深谊,其实还有一件事,说实话那个丫头虽然伤了我,我倒挺喜欢她那野猫似的性子,我知道你向来也不管后院的事,你把那丫头送给我,我把我府里的丫头回赠两个予你,咱们互不吃亏。”
李探随手拉过椅子也坐在了身旁,两个人像两座山一样压迫着他,这大约是他们在衙门里审犯人时学来的本事,从气势上给人压力,迫使人为了得到解脱而答应他们的一切无理要求。
薛情突然笑出声来,声音如玉掷地,薛阳从未见他这般开怀过,一时怔愣住了。眼前这个人虽然是他的堂弟,虽然是个男人,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对他敛眉顺气。那张白玉的脸,颧上泛起淡淡的胭脂,真真如海棠着色。眉似远山,眼含春水,清瘦身姿不胜酒力的荏弱,兼带着一种使人想要破坏的美丽。薛情笑够了,这才开口道:“你想要她么?我作不得主,你要实在心痒,去三叔府上找他要两个姨娘送给你,想来也是一样的。”
薛阳顿时黑了脸,连薛昊也拧眉呵斥道:“深谊,你这是什么混话。”
“混话。”薛情脸上笑意全无,寒霜一片:“你们是把我当那龟公鹞子了吗。”
李探玩着手上的酒杯,细小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薛公子怎么恼了,是我听了炎兄的话觉得那丫头有野趣,想见识见识,托他来向你讨要,薛公子不愿意那就算了,我绝不夺人所爱,别因这点小事伤了兄弟间和气。”
薛情推开两人站起身来,他跹步走到门处,掸了掸肩下衣袂,似乎那里沾染什么让他不适的东西,他回身道:“那女人是我父亲从江宁带回来的,你若实在喜欢,大可以等父亲从江州回来,亲口向他讨要。”他抬手作了个轻浅的揖礼:“诸位慢聊,恕我不能奉陪了。”说完便推门而去了。
直到那天青色的衣衫消失在楼梯拐角,李探这才收回追随的目光,他倒酒入杯,摇头啧啧称叹:“好一朵带刺的蔷薇花,陈王府里养了一群优伶,那带头唱旦角的怜官,人人都说他长得比女人还娇媚,我有幸见过一面,也就浓妆下乍一看有点意思,其实远不如你的这个堂弟。你看看他那清细的腰板,那双眼睛,发起火来也是别有一番风情,啧啧,真让我大饱眼福。”
薛阳和薛昊打了个眼风,浑身起了一阵嫌恶的激灵,难怪这李探一听此宴有薛情便推了四五个邀席,一定要跟着他们来。本以为他只是跟他们一样图新鲜想一起玩个烈性的丫头,没想到居然还存着另外一层意思。
薛情回到南府时,薛意果然还未用饭,还未等到他开口,她眼里便蓄起泪来,轻巧的粉色洒花绣鞋在白绫裙下微跺着:“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乌团不见了,我今天唤了一天也没见着它。”
乌团是柳夫人养的猫,平日里跟兄妹俩很亲近,柳夫人走后那猫被薛意抱到了西厢里来喂养,它对这东西厢房非常熟悉,平日里不会跑得太远。
薛情拥她入怀,抚着她的发道:“让人找了么。”
薛意抽着鼻子点了点头:“下午就让徐管家带人找了,到处都没有找到。”
薛情回首向站在碧纱屏风旁的一个丫鬟伸出了手,那丫鬟心领神会,马上递过一方帕子来。薛情偕着帕子与她拭了泪,安慰道:“没事,明日我正好休息一天,有的是时间找到它。”
薛意终于安心了一些,然而安心下来的她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她把鼻子凑近了薛情颈弯:“哥哥,你喝酒了。”
薛情屈指敲敲她的脑门:“是啊,你先吃饭,我去洗漱一下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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