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七年相月初,圣驾临幸甘州灵通县,以中书侍郎兼抚谕使楚云朗为首,率甘州官吏跪接天子。
五更时分,少宗伯手持牙牌,奏“中严外办”,侍卫司铁骑前导番衮,自三更始,相继而行,白象九头,各以文锦被其身,金莲花座安其背,金辔笼络其脑,锦衣华袍之人分乘其背,其后高扇大旗,画戟长矛,五色介胄一应摆开,十余名跨马之士,或裹交脚幞头者,或衣笼巾青裤者,不一而足,领头四子昂然据马,皆着绛纱圆领袍,服黑介帻,冠金附蝉七首,系金带,胯具剑,神采焕发,不可逼视。
高必光服裘冕,垂白珠十二旒居中而坐,所乘玉辂左青龙,右白虎,金凤翅,画虡文鸟兽,黄屋左纛遮天蔽日,另有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黄钺车等十二乘,并为仪驾之用,皇后郑氏乘重翟并列而行,绾两博鬓,着钿钗礼衣,雍容华贵,自成气度。
其余妃嫔,公主等乘舆随于銮驾之后,车帘掩蔽,难以窥视,百余名四直使者执锐牌、持镫棒林立左右,冠盖云集,数以千计的宫人侍从举旗扇步行尾随,浩浩汤汤,如龙逶迤,所到之处,百姓出门涌观,伏首在地高呼‘圣人万岁’,每隔十步便设有禁军维护秩序。
队列行了一个时辰,至太斋宫前,楚云朗与各官行三跪九叩大礼,稽首:
“臣楚云朗携甘州众官吏,恭迎吾皇天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官随后齐声高呼,高必光道:“众卿平身。”
众官拜谢起身,銮驾自青龙门入,换梯上阶,穿廊过楼,纤纤玉手掀起车帘一角窥视,又恐被人发现,粗扫一眼便放下,与她同乘的打扇女侍明珠掩嘴偷笑,高画屏粉腮微红,以目剜她:“你笑甚么?”又心虚弥了句,“本宫看看这地方怎么样,果然比皇城差远了。”
明珠咯咯笑,边替她摇扇边道:“公主的心思,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婢子,哪里是想看景,明明就是在寻楚……”
“你再敢说!”
高画屏臊了,在她胳膊肉上狠掐两把,明珠不敢躲,被掐地嗷嗷叫疼,高画屏这才收了手,懒懒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明珠小心跪爬过去替公主抚平礼裙,又捏脚解乏,看她面色如常,试探开口:“銮驾走了好几日,公主想必也疲得很了,一会到了行宫,是想先小憩片刻还是沐浴更衣,婢子着人去布置。”
高画屏思索半晌,道:“听闻这里有一处仙源汤泉,泉水有舒筋通络,美肤润肌的妙处,待会去试试。”
新辉殿,天子坐宗祀之堂,命内侍宣读制诰之词,念毕,众臣再拜顿首,高必光令众人起身,问:“楚卿,盂兰盆节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吗?”
楚云朗道:“启禀陛下,寺内外一切均已安排无虞,只待圣驾临幸。”
高必光颔首,道:“自朕崇元初年登基以来,继先帝往圣,十又二年,承蒙天德施生,阴和在节,更赖百公卿士忠心耿耿,乾乾惕厉,方有今日朝廷清肃,天下承平之景象,今日朕依制礼佛,是为崇敬之心,非为逸玩之事,中外从简,州官刺史当严令治下,不可因天子前来而劳工累民,行谄媚挥霍之事,若查,则重处不怠。”
廖致和上前,拱首道:“臣甘州刺史廖致和谨遵旨意。”
秘书省少监梁贞出列:“陛下圣明之君,上奉天神之意,下遂苍生之心,今又屈躬亲祠,虔诚礼佛,是黔黎之幸,社稷之福也。”
高必光笑赞:“古人云‘君为舟,民为水,既可载舟,亦能覆舟’,亲民养民,则舟可行远,君不失道,臣忠之,民信之。古之哲君莫不如是,亡国之君则多背道而驰,警钟长鸣,勿覆前车之鉴,朕当与诸卿共勉之。”
众臣垂首称是,待聆听完天子教诲安排,已至日暮,高必光方遣散臣子,自去歇息。
吴镜立在殿外,听不清皇上在里头说了什么,只觉日头毒辣,热气腾的人脚酸,因有监察御史盯梢,也不敢稍挪。
熬了几个时辰,终于等到内侍传旨,殿内之人拜退,三三两两出了正门,吴镜尾随人流出宫,路上遇到几位官员同她招呼,寒暄应了,待走出正午门,人烟渐稀,只余宫人来回走动,她饥肠辘辘,愈发加紧了出宫步伐,忽听有人叫她:“吴郡副。”
吴镜回头,见是楚云朗,停下揖礼:“侍郎怎还没走?”
楚云朗道:“你不也滞留在此吗?一同走罢。”
吴镜应了,与楚云朗并肩同行,路上楚云朗先开口:“当日席间,郡副舍身护我,楚云朗该向你说一声多谢。”
事隔旬月,这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吴镜有些诧异,她摆摆手:“区区小事,何足道哉,况且彼时事发突然,下官也只是凭本能行事,侍郎无恙就好。”
楚云朗微微一笑,道:“既然郡副大度,又逢归鸦绕树之际,不如你我同去外店用过晚膳?”
吴镜挠挠下颌角,隐约觉得这位素日里不苟言笑的冷面美人,今天似乎热情的过分,她笑:“好啊,那就下官请客,大人付钱。”
楚云朗颔首:“理所应当。”
于是各样美食在吴镜脑海里游了一圈,她道:“听别人说,这附近品芳巷有家陈记豆腐,虽叫豆腐店,却主营饭食,味道正宗,物美价廉,不如大人与我就去那里填饱肚子。”
“我对这些不熟,依你。”
吴镜问:“大人可是世居北方吗?”
楚云朗点头:“怎么?”
吴镜笑笑,道:“无事,就是这家店多售南方食物,怕大人吃不惯。”边说边快走两步追上他。
“无妨。”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话,楚云朗似有心事,偶尔步子大了些落下吴镜,吴镜又得小跑跟上,一路直走,出了须弥门,转过一处四角凉亭,不远处有位姿容昳丽,锦罗玉衣的女子正驻首翘望。
走近了,吴镜才看清这女子样貌:云鬓高髻、戴十二花钗树冠,肩披红帛,上穿黄色窄袖短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丹唇明眸,仪静体闲。见二人临近,热情地挥了挥手中丝绢,眉间喜悦溢于言表。
吴镜向楚云朗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楚云朗上前参拜:“微臣见过公主。”吴镜忙随之行礼。
高画屏虚扶楚云朗一把,浅笑:“侍郎不必拘礼,请起。”注意到他身边的绿袍女官,“这位是?”
吴镜道:“微臣吴镜,忝任同知甘州军州事一职。”
高画屏扬手让她起身:“知道了,你下去吧,本宫要与楚侍郎单独叙话。”
吴镜回是,就要退步离开,楚云朗道:“等等。”
高画屏秀眉深蹙,脱口道:“你我私话,留她作甚?”
吴镜抬头:“……”
楚云朗道:“礼有定制,公主不得与外臣私自会面,微臣是为殿下声誉考虑。”
高画屏不满:“是吗?多谢侍郎操心,不过大可不必。”又对愣在一旁的吴镜喝道,“还杵着作甚,退下!”
几句下来,吴镜大抵明白了,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些欲说还休的弯绕,腹诽:你们拉扯关我何事,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面上稳当,尊敬称是,对二人揖了一礼,刚要离开,楚云朗也对高画屏道:“微臣不敢逾礼,就此告退。”
说完即走,半点不顾高画屏面色难看,高画屏气得跺足,眼见楚云朗真要离开,忙改口:“好了好了,你愿意让她留下就留下吧,听你的就是。”转头对吴镜没好气道,“站远些!”
吴镜深提一口气吐出,退了百十来步,站到了墙根处。
楚云朗看吴镜一眼,皱眉:“吴郡副无过,公主息怒。”
高画屏不乐意听他维护别人,白眼远处的吴镜,另起话头:“我特意派明珠去新辉殿附近候你,你怎迟迟不来?”
楚云朗道:“殿外百官同僚络绎往来,这种事公主还是少做为宜。”
高画屏咬唇,神色委屈至极:“那我若是想见你呢?”
楚云朗不为所动:“男女大防,公主慎言。”
为与他见面,高画屏甫一入宫就去了汤泉沐浴,用十余种花瓣香胰浸润肌肤,泡了足足一个时辰,又精挑细选了发簪罗裙,令侍女细细描了青黛眉,贴了翠钿,才脚步轻快地出了榆关殿,谁知人等到了,却连正眼看她都不肯。
高画屏轻叹口气,明知晓怎么作这人都不会改的,却还是忍不住重复,重复的她都生了怨气,又不知这怨气改往哪里发泄,总怪不到人家持节守规上头去,讲出来她都觉得丢脸。
紫薇树下,浓荫茂密,将人遮蔽的严实,稍稍疏散了几分夏日的酷热。吴镜离得远,偶尔翻眼看看远处,每次望去,基本都是公主在连比带划,而楚云朗则静立不动,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
吴镜揉揉五脏庙,无语抠弄树皮,树干抠一下抖一阵,抖得快停下的时候,又被她勾着半剥落的韧皮重重弹回,于是重新花枝乱颤。
侯了两刻有余,终于公主提裙离去,楚云朗朝她走来,道:“久等了,走罢。”
路上,吴镜一言不发,只面无表情地前行,走出宫门,穿过两条胡同,楚云朗问:“怎么不说话?”
吴镜充耳未闻,只顾赶路。
楚云朗观她面色,道:“今日是我害你受气,抱歉。”
吴镜倏然停下脚步,冷道:“受气没什么,王公贵族嘛,仰着鼻孔瞧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常事罢了。”
她本就蕴藏怒意,既然要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只是侍郎下次再拿下官当挡箭牌,可否提前告知一声?”
看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楚云朗莫名失笑,态度却是诚恳:“大约不会有下次了。”
吴镜也不是存心与上官过不去,见他致歉,气消下去,态度一时还有些生硬,边走边道:“但愿。”
楚云朗又问:“还去吗豆腐店?”
“去啊,干嘛不去,”吴镜掰着手指算,有板有眼道,“我又挨骂又罚站,要是再饿肚子,岂不是亏大发了,赔本生意我才不干。”
“你倒是经济。”楚云朗轻笑。
“生气归生气,吃饭是吃饭,不影响。”吴镜抱臂道,“况且我只听过假气死的,没听过真气饱的,人生在世,和谁过不去,都不能和五谷杂粮过不去。”
说罢扯个假笑,问楚云朗:“您说呢?”
楚云朗看她,吴镜耸肩,大大方方与他对视。
相视须臾,楚云朗转开眼去,看向前方一家热闹饭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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