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合,余泽感觉到胃又开始难受了。
他很想离开,特别想把面前的杯子扔过去。
但为了珞珞上学,他忍了。
“对,小孩今年,上初中。”
杜局长:“什么问题呢?”
余泽:“……没,户口。”
杜局长轻笑一声,
“原来一直,没户口啊?”
余泽艰难地解释道,
“过去有,我……妻子,几年前去世了。”
杜局长:“谢珞珞不是余先生您的亲生孩子吗?”
余泽:“不是。”
杜局长:“怪了。”
“我还一直以为,她是你亲妹妹呢……”
“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呢。”
一句话,一箭双雕,完美扯破了余泽两条遮羞布。
余泽的皮鞋,隔着鞋套,在地面上压着。
杜局长字字不提两年前跟余泽的过节。
“小刘。”杜局长转了转,看向刘中平。
刘中平“哎”了一声。
杜局长:“怎么,你手上,还有升学名额?”
他的语调很平缓,就是一句很平常的问句。
但每一个字都放慢了节奏。
刘中平在脑子里一过,连忙笑了起来,轻微摇着头,
“害,说是有,说是有。”
杜局长:“今年建国60周年,省里特地下来召开了好几次大会,表彰公正,对优秀干部进行提拔。”
“特地视察了一下档案局,前两天才刚走。说档案局亲民,万事都要做到绝对的廉政公平。”
“你们宣传部,我记得也专门点了下名,提名表彰了?”
刘中平攥了攥掌心,渗出一丝丝汗水。
“哈哈,表彰了,表彰了。”
杜局长:“咱临城向来是s省的优秀城市,在干部团队里也起着带头表率的作用。”
刘中平:“是是是。”
余泽的心情在下坠。
这番话,他粗略还是能听懂的。
杜局长很明白了,60年建国大庆,这个节骨眼,你不能搞暗中背后里的小动作。
刘中平点着头,杜局长说完,就悠悠端起茶杯,都是刘夫人刚刚给他泡好的茶。
“茶不错。”
“那个,小余啊。”刘中平转过头来,看向余泽。
余泽看着刘部长。
刘中平挥挥手,保姆过来,他给她指了指鞋柜玄关。
保姆立刻意会,转身就过去把余泽捎过来的那一大堆礼盒给提了过来,放在了余泽面前。
刘中平算得上是客气地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个升学的事情吧,既然政府出台了政策,我们下面的人员就还是要严格按照政策来。”
“你户口所在地在哪里,小孩呢就应当去哪里上学。”
“国家提倡教育要公平,不能设置重点学校,要做到生源公正,教育资源透明。我不知道余先生你是从哪儿道途旁听可以来找人……那个是吧。可能别人可以,他们那是违规了。将来早晚得出事儿。”
“我这边,我可真的是没听说过我手上还会有什么名额。”
“……”
余泽张了张嘴,
“刘部长,我知道确实,你们也不好办,可我家珞珞,她真的很聪明,也很想读书。我也是找不到人求了,你看这些东西,要是不喜欢,您给个话,只要是能弄到的,我都可以……”
余泽指着地面上那堆被退回来的礼。
不敢抬头。
掌心用力压着膝盖,支撑着他的脊梁骨。
“刘部长喜欢茶的话,普洱,碧螺春,都可以的,都可以的。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这件事……”
杜局长突然开口道,
“刘,晚上咱喝我珍藏的那支路易十三?”
刘中平:“杜局……”
杜局长:“我打个电话,在我家酒庄里,老早就想开了喝,一直没找到机会哈哈。”
刘忠平兴奋了起来,
“那我马上让人备冰,再添一道下酒菜!”
刘中平站起身,绕路的时候特地转到余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回去吧。”
“把东西也都给捎回去。”
“……”
砰——!
大门被关上。
余泽站在门外。
脚底下,是被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礼盒。
天色已经晚了。
咸湿的海风,吹拂在初夏温热的空气里。
他将那大把大把的礼品重新提着回到了车里。
放在后备箱。
余泽扶在方向盘上。
半晌,头皮发麻,瞬间肩膀压低了下去。
远方的别墅里,传来淡淡的烟火味儿。
……
……
……
几天之后,成安告诉余泽。
那个刘中平给珞珞同年级的一个小孩,办进去了曙天中学。
那个小孩,就是没户口。
余泽听到这个消息,手里的刻刀差点儿划破指腹。他用抹布擦了下额头上的汗,一言不发蹲在地上。
点了支烟。
那天杜局长有意为难他。
他很明白。
余泽不死心,又找了其他时间段,去给刘中平的秘书打电话。
希望能够单独求见一下刘部长。
他以为,那天只是因为杜局长在刘部长家里,所以刘中平才顺着杜局长的话来。
要是杜局长不在场的话,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余泽甚至就着刘中平喜欢的复古相机,特地联系了他南方的客户,找人花重金买了一款1921年留下来的老古董胶片相机。
他观察能力很好,那天在刘中平家里,他特地留意了刘中平家客厅电视墙旁边,那一整扇玻璃门里摆放了各式各样复古的相机,一看就是费心收集,精心收藏。
余泽带着那份精心准备的厚礼,特地去了教育局宣传部,等待刘中平。
刘中平最终招架不住余泽一次又一次的求见,这一次终于让他进了办公室。
刘中平让秘书倒杯水过来,秘书点头。他问余泽,到底是哪来的传闻,说他能办的。
余泽没说,关于成安跟他说的那一系列传闻,他都没说一个字。
就是,求了那么多人,别人都真的不行。
刘中平:“那我就行了?”
余泽无力地低着头。
片刻后,将手里的相机袋子,轻轻放在了深黑色的茶几上。
“打扰,刘部长了。”
“这是我托南方的客户,专门下江南寻来的1921年出品的胶片相机,不知道刘部长,喜不喜欢……”
刘中平盯着那相机看了好久。
很长时间后,他给秘书示意了一下。
秘书给余泽重新倒了一杯茶。
刘中平:“小余你还真是,很有心了……”
余泽:“……”
刘中平还是没有答应下来帮着珞珞办上学的事情。
余泽走出了刘部长的办公室。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像是快要散了架。
就在他快要出去那一瞬间。
秘书忽然追了出来。
“余先生。”
余泽顿住脚步。
秘书:“刘部长说,让我代替他,谢谢你送的相机。”
“相机他很喜欢。”
余泽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但面上还得装着没难么难受,
“刘部长,喜欢就行。”
“要是以后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我说……”
秘书:“刘部长明年可能要上调。”
“上调的单位,不出意外,就是杜局长的档案管理局。”
“……”
“……”
“……”
余泽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啊。
余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很像是一只小丑。只是他要如何才能让珞珞有个学上,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秘书拍了拍余泽的肩膀。
“刘部长还说,”
“我们这些体制内的人,无论权力再怎么大,坐的位置再怎么高。”
“还都是要,给焦副局,一个面子的。”
“杜局长那么大的官,面对焦局,也是没办法拂了他的面子。”
“余先生或许可以,换个思路看看。”
……
余泽怎么可能去求秦婉?
然而同龄的小孩子都已经选择好了初中,报名的报名,找人进重点初中的找人。无论多么艰难,大家陆陆续续也都有学上了。
只有谢珞珞。
隋空几个都清楚余泽不可能去求他妈,但是谢珞珞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余泽想起来潘老师说的——
“小孩子不懂事儿,你们大人还能糊涂嘛!”
“水哥。”隋空开了几次口,还是把话给说了出来。
“要不,让珞珞过到我的名下吧。”
“好歹,得让小姑娘,有个学上吧。”
隋空这两年日子过得挺好,隋家就他一个男孩,前年隋家拆迁,隋空的爷爷拿了一大笔拆迁款。
基本上三分之二的钱,都给了隋空。
隋空家的小孩也都一岁多了,有时候隋空的媳妇儿会抱着小孩来木雕厂,小姑娘一点点,跟谢珞珞玩的很开。
余泽愁,他未曾不想把谢珞珞过到隋空名下,就像他所说,不管怎样,至少得让珞珞有个学上。
不上学的苦,他从林卿他们一家,直接看到了头。
但谢珞珞又不可能说得动。
隋空知道余泽为难,蹲在地上,跟余泽说道,
“我们去劝。”
“水哥,我们去帮着你,劝劝珞珞。”
“……”
半晌,余泽挥了挥手。
满脸的疲倦。
“那你们……去试试吧。”
隋空找了个时间,带着珞珞去木雕厂后面的工地里。
那天余泽正好在赶一个大单子,上午刚办完丧事,马不停蹄就赶回了木雕厂。厂里的一些暑假工休息,余泽带着几个长期的弟兄,亲自上场干。
大夏天热气炎炎,谢珞珞才刚从风扇屋里出来。隋空只是跟她说带她出去转转,谢珞珞想都没想,就跟着出来了。
隋空给小姑娘买了一支雪糕,谢珞珞举着冰棍儿,开开心心啃。
“胖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谢珞珞甜甜地问道。
隋空:“你到了,就知道了。”
余泽和伙计们站在一片刨了的木花前,一台台刚挖出来的树根摆在水泥地上,这是新挖出来的一批树根,来晚了会抢不到成色最好的。
“小伙子,就你一个人?”卖家皱着眉,被太阳晒的眼睛都快睁不动。
余泽咬着烟,往后一抬下巴。
“还有几个人。”
一共就四五个人,加上一辆天蓝色的大卡车。卖家点点头,拿着计算器给他算了钱,用脚下的拖鞋踢了踢树根,
“没洗啊,全是泥。”
“洗的话,还得再加五百。”
余泽蹲下身,打量了一圈面前这树根。
树根上全是黑色的泥,还有些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余泽没带手套,就用手指一下下扣着。
筋骨分明的手指,瞬间被淤泥浸染。
树根露出了表皮,确实是很不错的料。余泽用裤子擦了擦指头,拿出来钱,一口气付了十个木墩的。
他没要清洗,抬回去店里也能洗。大夏天还能一下子卖出去这么多树根,老板也开心。还叮嘱着余泽这根很沉,要不要喊几个人过来帮他抬。
余泽说不用,然后指挥着几个弟兄,把那全是泥的树根,一个个用绳子往门口的卡车后兜子里拉。
大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的照着。
每一个人都汗流浃背,他们用绳子拉着、往前推着。余泽在最后面,十根手指头展开,陷入那淤泥中,用力推着木根的尾部。
白色的风衣在飞,木花阵阵飘扬。
谢珞珞舔着舔着冰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就忘记了继续舔。她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着那水泥路上,卖力干着活的哥哥。
隋空带她去的地儿就在卖树根店家对面的一栋废弃楼里,过去谢珞珞虽然常去余泽的店,但都是单独安排一个小房间,在里面有吃的有喝还有好玩的。
余泽真正干活的地方,从来没带她去看过。
隋空是真的下狠了心,有时候他也心疼余泽,觉得珞珞大了,也得知道她哥多么不容易。
冰棍融化了,化成奶油,沿着棍儿往下流。
一滴一滴,滴落在小姑娘的指缝间。
谢珞珞浑身都在抖着。
隋空张了张嘴。
尽管知道很残忍。
但他还是毫不留情地说道,
“珞珞,看到你哥手里拿着的那个本子了没?”
谢珞珞机械点着头。
余泽接了个电话,手上全是泥,接电话时眉眼越来越压低,腰也都有些弯,似乎在低声下气求这什么人。
打完电话,余泽看了看手机屏幕,随即把手上的泥在衬衣上一抹,然后又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本子。本子巴掌大小,却意外很干净。余泽翻开本子,找了支笔,在上面划下去一到横线。
他低着头,看了那本子半天。
半晌,才给揣回到兜里去。
继续干活。
隋空:“那本子,是你哥为了你上学的事儿,到处求人列的手机号。”
“当初你上小学那会儿,你的户口就成问题。你小时候小,不懂事儿,你哥也就什么都没告诉你。”
“你哥跟我姐林卿,你还记得死去的卿卿姐吧?”
谢珞珞:“嗯。”
隋空:“你哥跟她结婚,就是为了把你的户口迁至你哥的名下,让你能有个合法的户口。”
“这样你就可以有个学上了。”
“卿卿姐一死,你户口又没了。现在小升初,因为你没有户口,你哥为了能让你上学,到处求人。”
谢珞珞:“那为什么……卿卿姐走了,我就不能继续、跟着我哥?”
隋空:“要求上是,单身男女,收养异性小孩,年龄不超过四十岁,没办法合法收养。”
“你哥这些年,又不再结婚的。”
隋空蹲了下来,抬头看着珞珞。
用衣服内衬给她擦了擦手。
隋空:“珞珞,听隋空哥哥一句。”
“过些日子,去隋空哥哥家里住,好不好?”
“你哥真的没有不要你的意思,隋空哥哥结婚了,就不需要超过四十岁,就可以收养你。”
“你就是,身份跟着隋哥哥,人还是你哥的,想什么时候去看你哥,就可以什么时候去看。咱听话,咱先有个学上,可以吗?”
“你哥真的,为了这事儿,都跑瘦了好几圈了……”
……
余泽干完一天活,十多点才收工回家。
他累到不行,今天那几个树根,费了好大力气才给挪到店里去。
余泽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晚上没吃饭,他打算歇歇自己去弄点儿东西吃。珞珞应该是睡了,房间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想着想着,因为实在是累,余泽在沙发上迷糊了过去。等过了不知道多么长时间,客厅里暗着的等忽然“啪嗒”下子亮开。
余泽皱了皱眉。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对面,晃晃地蹭着。
“……”
“珞珞?”
脚底下鞋子上的鞋带被人解开。
一只鞋子脱下来时,余泽还迷糊了一下。等到第二只鞋子的鞋带被人扯松了,往下小心翼翼脱。
余泽突然就醒了过来,直起腰。
他往前一看。
谢珞珞正赤着手,半蹲在地上。她面前放了一盆水,刚烧好的,还冒着热气。谢珞珞见余泽醒了,明显愣了愣。
余泽也半天没看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仿佛大脑瞬间短路。
小姑娘很快便回过神,腮夹抹上一层红晕。她又低下头去,用手指撩了撩那热水,擦干净手指。
然后鼓起勇气,继续又要去解余泽的鞋带。
“珞珞你……”余泽表情变得相当不自然。
“别,你别碰。”
“哥哥的脚,脏……”
他其实每天都有换袜子的,余泽有点儿小洁癖。但他却从来没想过让谢珞珞给他洗脚。这种事儿就不在会思考到的范围内。以前都是他给谢珞珞洗,谢珞珞还特别喜欢看那个小鸭子洗脚的广告,天天嘟囔着以后长大了也要给余泽洗。余泽充其量就当个玩笑听听。
谢珞珞抓着余泽的脚,就泡进了热水中。
水是兑过的。
温度刚刚好。
余泽眼圈一红,鼻子都有些发酸。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没有所谓的“快乐”,就是莫名的心疼,心脏一揪一揪的。
“珞珞……”
余泽嗓音沙哑,低头看着那双白嫩的手,捏着他的脚趾。
呵斥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谢珞珞用手按着余泽的脚,一根一根揉。水很清澈,脚背上的青筋清晰地蜿蜒着。很多地方的关节因为常年干活推东西,都有些变形了。
大拇指外侧,还有新磨出来的水泡。
谢珞珞看着那水泡,忽然眼窝一酸。
两行热泪瞬间就滚落了下来。
“哥……”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
对上余泽深邃且温柔的目光。
小姑娘突然,就“哇——”的嗓子,哭了出来。
“哥。”
“我跟着,隋空哥哥。我答应跟着隋空哥哥去生活了。”
“你不要,这么累了,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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